霍克尼北大講座現場
右二:講座嘉賓大衛·霍克尼 右三:講座主持朱青生教授
4月13日,一位叫大衛·霍克尼的英國人“擠爆”了北大的報告廳。霍克尼當天的講座開始時間預計是下午4點,但是早上10點鐘,報告廳裏就已經有了佔座的學生。到下午1點半時,已經連過道都站滿了人,最後北大不得不臨時增開了幾個教室作為“視頻直播分會場”。
▶ “大衛·霍克尼究竟是誰?”
在了解他的講座內容之前,讓我們不妨先先花1分鐘的時間來簡單了解一下這位藝術家:
78歲高齡的大衛·霍克尼被稱為“最出名的英國在世畫家”,並獲得英女王頒發的英國功績勳章,在他之前,唯一擁有“功績勳章”的畫家只有盧西安·弗洛伊德。而這位畫家弗洛伊德也是霍克尼多年的好朋友。
有些偉大的藝術家用盡一生去畫“一幅畫”,而有些偉大的藝術家則通過不斷地“推翻”自己去抵達新的境界,這兩種境界同樣極致。如果説盧西安·弗洛伊德是前者的話,大衛·霍克尼則顯然是後一種藝術家。
大衛·霍克尼成名很早,在學生時代就獲得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金牌獎,並參加了英國波普藝術興起的標誌性展覽:Young Contemporaries(1961)——但用他朋友的話説,大衛就“只做了約5分鐘的波普藝術家”——26歲時就已于英國舉辦個展的霍克尼不想被過早來臨的名聲所累,很快開始在創作上尋求新的突破,並隻身前往美國洛杉磯。
加州的陽光對於來自英國的霍克尼就好像大溪地之於高更,藍色海岸之於馬蒂斯。而他筆下的陽光泳池生動得讓著名的“紐約客”伍迪·艾倫看了都想要搬家去加州居住。
LA的陽光泳池同時意味著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地展示自己並觀看他人身體的地方,也成為了霍克尼筆下同性戀者的烏托邦——無需躲藏,無需羞愧,這組顏色明亮的作品成為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同志宣言”,而面對粉絲“你是否認為你的藝術改變了人們對同性戀的看法”的提問時,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説“我要成為一名藝術家,我必須誠實”。
霍克尼在美國居住了很久,以至於拒絕了期間英國皇室想要頒給他的爵位,但是1997年,在他剛好60歲的時候,卻因為機緣巧合回到了他的故鄉英國,並在東約克郡重新燃起了對英國風光的熱情。
英國鄉下的土地、植被每天都在發生著變化,空氣中的光線也隨時在改變著,這對於癡迷于“觀看”——這是他創作的永恒動機——的霍克尼來説,簡直是完美的描繪對象。
4月18日即將在佩斯北京畫廊開幕的展覽“春至”就記錄了東約克郡從冬天到春天不斷變化著的風光,而此次展覽也是霍克尼在34年之後重新回到中國的機緣。那麼問題來了——
▶ “大衛·霍克尼在北大講了什麼?”
在霍克尼的講座中,他為觀眾展示了很多圖片、視頻。其中有兩張圖片上面寫著這樣的句子:
“Perspective Should Be Reversed.”
“透視需要被扭轉。”
“Photography came out of painting……and is now going back to it.”
“攝影從繪畫而來,現在又將回歸繪畫。”
這兩句話,實際上正是貫穿了霍克尼此次講座的核心主題。
霍克尼在他幾十年的藝術生涯中,除了繪畫,還做過影像、舞臺設計等等嘗試。所以對於學習繪畫的人來説,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而對於學習攝影的人來説,他也是一個偉大的攝影師。但是後者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攝影對於霍克尼來説,更像是繪畫的輔助,歸根結底是為了解決“如何觀看並再現這個世界”的問題。
所以,在講座的一開始,霍克尼就展示了上面這張攝影拼貼作品,並著重地念出了這句話:“透視需要被扭轉。”在這張作品中,霍克尼試圖挑戰了西方繪畫的傳統透視方法——焦點透視。焦點透視一向被視為一種科學的、符合人們觀看方式的透視效果。但霍克尼對此卻尤為反對。他認為焦點透視使觀看者從一個固定的角度就能看到全局,但人們看待這個世界並不是這樣的,人眼睛的焦點是不斷移動著的。所以他的創作希望可以打破這種固定的單點的觀看方式,讓觀者可以一個一個地轉換視角去看。他緊接著連續展示了數張這個系列下面的攝影拼貼作品,在這些作品中的人物、桌椅全部是使用相機以特寫的方式拍下——包括畫面中的近景、中景、遠景——然後用 Photoshop 拼接而成,有的時候前景的人物因為需要更多細節,所以一個人物就需要拍攝十張照片。最終一張照片需要花上差不多三個星期的時間才能“拍下”。
他同時也展示了同一個系列下面的很多幅繪畫作品,這些繪畫作品使用了同樣的技巧。在其中一副描繪舞者們的作品中,霍克尼指出,當你站在這幅畫前時,如果你的眼睛落在左邊的舞者身上時,你是看不清右邊的舞者的,你必須在這幅畫面前移動你的視線——就像我們平時觀察這個世界一樣——才能看到全部。他説,如果我們可以花些時間去細細地看這些畫,會發現很多有趣的細節,才能享受到其中的樂趣。
霍克尼在稍後的講座中多次提到了關於焦點和透視的問題。拿影像作品舉例,他認為,如果只使用一台機器去拍攝,那麼作品就永遠只有一個視角。這樣看圖時,你就只能從機器所在的這個視角去看——觀者被固定在了一個點上。他説,很多人可能沒有意識到單一視角會是一個問題,但是他認為這的確是個問題。
霍克尼開始思考“焦點透視”的缺陷來自於兩個啟發:一個是三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大都會博物館看到中國的卷軸畫(據稱是《乾隆南巡圖》、也有資料顯示是《康熙南巡圖》)時,被欣賞中國書畫長卷時那種“移步換景”的觀看方式所震動了。另一個也是在三十年前,他拿起相機開始透過鏡頭拍下這個世界時,發現了“單一視角”的巨大。而後者也是他在很多采訪中都提到過的。
有趣的是,霍克尼在講座現場給觀眾們展示了一個叫做“The Jugglers”(雜耍者們)的多屏視頻作品。在這個9分鐘的視頻中,他使用了18個機位同時拍攝,為“觀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而這個作品正是借鑒了中國卷軸畫給他的一些啟發。
在霍克尼為我們展示的另一張帶有文字的圖片中,黑色的粗體字寫著:“攝影從繪畫而來,現在又將回歸繪畫。”他説,“不知道你們是否知道,攝影的確是從繪畫而來的,並且,鏡頭(透鏡)本身的歷史是要遠遠長于攝影術(化學定影)的。”(實際上,人們很早就發現,使用透鏡可以將景物投影到一個平面上去。而所謂“攝影術的發明”,其實指的是使用化學的材料,將這個投射到平面上的光影“保存”下來的技術。這種攝影術的發明者達蓋爾本身就是一位畫家。)
霍克尼在這裡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他認為,在攝影術産生之前,(人們“再現”世界時)總是有人的手在其中操作。而化學材料的顯影技術代替了人手(直接將世界記錄下來了)。但是數位技術的發明將“創作”交還給了“人的手”——這一定程度上解釋了這位年僅八旬的老人會選擇用 Photoshop 這種數位後期技術來輔助創作,因為對他來説,PS 同繪畫一樣,都是由藝術家去操作的,“手”又重新掌握了主動。
回到圖上的那句話:“攝影從繪畫而來,現在又將回歸繪畫。”這也表明瞭霍克尼自身對待攝影的態度:那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繪畫”而已。實際上,經常使用攝影來創作的霍克尼自身對照片和繪畫的偏好在明顯不過了。他在講座中直截了當地表示,如果這個世界上最終只有照片留存,那未免也太“無聊”了。因為繪畫作品不僅記錄了一個人看到的事物,還記錄了他看到事物以後的感受。所以當你觀看繪畫,觀看的是另一個人再現世界的方式。而照片並非如此。他在之後的問答環節中提到色彩時再次“批評”照片拍下的顏色是一種“local color”,對於他來説並不夠用。
霍克尼在講座結束後又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問答環節。因為他的耳朵已經不太靈光了,所以所有的問題都以文字的形式被提交上來。實際上霍克尼早在1979就開始佩戴助聽設備了,而剛好也有一個現場問題是關於他的耳朵的。他很認同提問者的觀點,覺得他耳聾這件事情,真的讓他對視覺依賴更多,於是他對於空間的感受也就更豐富了。他還舉了一個例子,説畢加索一點兒也不喜歡音樂,因為他是個音盲,但是當你觀看畢加索的畫作,則是音樂感十足。
不過與畢加索不同,霍克尼年輕的時候很喜歡歌劇。而他也認真地做過三年的戲劇舞臺設計。所以當有問題問到他的舞臺設計問題時,他很高興地“表揚”了這個問題。他説他之前在設計舞臺時,有一幕的舞臺是一艘船。而他在設計這艘船的時候,並沒有使用焦點透視,而是製造了10個“視角消失點”,這使得舞臺空間看起來(比實際)要大得多。
在霍克尼的採訪中,總是會被問到如何看待科技的問題。這場講座也不例外。因為他使用iPhone和iPad繪畫(以及前面提到的Photoshop)。他覺得無論是iPad還是筆刷、鋼筆、鉛筆,其實全部都是technology,對他來説是一樣的。他現場給我們展示了他使用的iPad繪畫軟體,這個軟體有一個“回放”的功能,可以看到一幅畫是如何被畫出來的。他笑著説,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畫畫的全過程(在場的觀眾們其實也是!)。
現場還有一位觀眾問到了油彩顏料和丙烯顏料的區別,因為霍克尼是藝術界最早使用丙烯作畫的藝術家之一。霍克尼回答説,他確實很早開始用丙烯顏料,但是他很快就回歸油彩了。實際上丙烯和油彩最大的區別在於顏料晾幹的速度。而那個時候,丙烯顏料幹的速度太快了,以至於他無法進行更多細節上的調整。但是最近情況發生了變化,他發現最近幾年,丙烯幹的速度變慢了,所以他又重新用回了丙烯。他覺得現在最新的丙烯顏料幹的速度是那麼的恰好,就好像是專門為他造的一樣。
問題中還有人提到了霍克尼似乎很鍾情于“藍色”。他立刻就承認了自己對藍色的偏愛,並吐槽他的老朋友——本文最前面提到的盧西安·弗洛伊德幾乎不使用藍色,他去看弗洛伊德畫畫,發現他的調色盤裏藍色那格幾乎不往裏添加顏料的。而他卻很喜歡藍色,並半開玩笑地説他有很多藍色襯衫等衣物,和顏料很搭配。而他用iPad畫畫就還有一個好處是,你永遠不用擔心顏料“不夠用”。
霍克尼曾經在採訪中提到,他11歲時就知道自己要當一個藝術家了。而現年78歲的他依舊沒有失去觀看這個世界的熱情。在他的訪談錄《更大的資訊》中曾經提到,“尋找美景”這件事,只有“長時間努力觀看的人才會發現它的魅力”。而就像前面提到的,觀看的樂趣正是霍克尼創作永遠的動機。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那麼關注“透視”、“單一視角”等問題——正是這些似乎已經被“習慣”於是很少有人去關注的問題,使得霍克尼成為了“霍克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