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海鳴
前言
最近一口氣看了藝術家黃致陽從1987年至1988年的《形象生態》到最近2013年的作品。早期, 包括 80 年代後期和整個 90 年代的創作,大致熟悉也能夠理解,因為我們同處在大致類似的台灣 社會背景之中,甚至還和他共同參與了許多藝術圈的運動,那都是一些有關抵制藝術或是藝術學 術霸權的運動。
但是 2000 年之後,特別是 2004 年之後的作品,包括 2004 年的《千靈顯》、2011年的《北京生物》以及 2008年至2013年之間的《密視》,我覺得那是很不一樣的東西。這些創作,讓我耳目一新, 但似乎又和先前的似隱似現的東西有一些牽連,好像這一陣子,經過多年的實驗,終於把某種珍貴的新品種培養出來。就是這個奇特又一下子説不出理由的感覺,刺激我一定要認真透過重新閱讀, 特別是前後往復地閱讀,來弄清楚黃致陽最新的創作。
對於2004年之後的作品,我最初能夠提出的直觀印像是,那是一種新品種的個體,以及新的品種的群體。只有這種新品種的生物,以及所聚集的各種類似的群體,才有可能造成像這樣的奇特生 命現象,特別是充滿了變動、高速度、高能量以及相互交織的奇特關係。突然間生命力特強、不斷往水準方向蔓延且交織的《小草》變得富有意義。
一 、從1989年《説法》的悖論來破題
黃致陽的創作可以追溯到1987 年至 1988 年的《形象生態》,相對於熟悉中國文人畫水墨傳統訓練的黃 致陽,這個系列是透過自動書寫來尋找與自己潛意識相關聯的另類新水墨造型語言的過程。我個人偏向於從黃致陽1989年的《説法》或《説法圖》的變形人物系列來聯結他到目前為止的主要藝術思維。
進入佛教《説法圖 》的脈絡 ,容易發現其中明顯的中心/邊緣、高/低 、聖/俗的等級關係《説法圖》經常是三人一組、五人一組,或更複雜的有多重同心圓結構。關於這個聖俗結構,在佛教中有“六 道四生”更為詳細的等級區分 :“‘六道’”為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惡鬼道、地獄道,為 眾 生 根 據 自 己 的 善 惡 行 為 ,于現在所處的和死後將去的六種輪迴轉生的趨向 、歸趣 ‘。四生 ’為眾生出生的四種方式 :1.卵生、從卵殼而生,如禽類 ;2.胎生、從母胎而生,如人及動物 ;3.濕生,從濕氣而生,如蚊、蟲;4.化生,無所依託,借業力而生,如天神、惡鬼及地獄道眾生。”
黃致陽確實借用了佛教中的《説法圖》的結構,但是在黃致陽的創作中,人與神的混和體只在最初《形象 生態》中的類似達摩的形象中見過,之後的人像造型經常是集植物、蟲子、禽獸、惡鬼、妖魔等各種存在的混和體。將這種混和體的並置放在《説法圖》的名義下,不光打平幾位説法者的等級關係,甚至還 打平了説法者與聽法者之間的等級關係。當把説法者與聽法者被放在一個平等的或是隨時對調位置的 關係之中,相對於正常的説法從上而下的正向關係,那不正是隨時會呈現某種各自暴露內在的各種潛 意識慾望以及各種貪婪、邪惡、虛妄的荒謬過程?如果不做道德的判斷,他們相互之間的對話,那會 是多麼複雜,説不定是既恐怖又激烈,就像在黃致陽 1989 年的《木刻版畫》中所呈現的。這些木刻版 畫中以交織的蔓藤植物為母題,其實這些作品也讓我思考到《小草》背後豐富的涵義。
就一般而言,木刻版畫常會奇特地放大冷冽衝突情緒及爆炸性能量。在日本有關於表現人性的醜 陋以及殘酷魔性的漫畫中,類似的造型以及線條趣味,也將那種充滿負面能量,包括穢物、體液、 腐敗、嘶吼、殘肢、殘忍、虐待的能量發揮到極致。在黃致陽 1989 年少數的幾張以蔓藤植物為母 題的木刻版畫中就表現了這種充滿爆發性能量的無限蔓延增生的詭異植物,讓人覺得那是充滿了 毒汁以及毒刃、毒刺、毒舌的群魔亂舞的狀態。
將這種極度強調騷動、速度以及圖形、背景不斷反轉的動態結構,再納入到黃致陽的變體的《説法圖》會是怎樣的一種關係?在《 説法圖 》的時代 , 它的一般視覺的 實際表現,並沒有達到《 説法圖 》悖論所産生的強度及説服性。如果把同時期的幾幅木刻版畫所流露的這些多重存在狀態的生命體之 間的奇特動力甚至是互相攻擊的關係放在一起思考,我甚至敢説這個組合差不多已經預告了2011 年的《北京生物》以及 2008 年至 2013 年之間的《密視》這極端原創又難以理解的、極端複雜的兩 個系列的大部分可能性。而 90 年代前期黃致陽的第一個創作高峰,例如 1992 年《拜根黨》《花非花》 等,只能算是這巨大可能性的局部展現。
當然,黃致陽在 90 年代中期在台灣達到高峰的創作,和 2000 年中後期在北京所達到的另一個高 峰的作品分屬不同的社會背景以及思維模式。一個和政治解嚴有直接關係,另一個是對於封閉多 年的社會突然大量直接接觸國際潮流,直接接觸到全球發達國家最絢麗的光芒後所産生的劇烈變 化以及新生能量的一種猛烈迸發。在後者甚至能夠明顯感受到衝突,同時感受只有在古老國際大 城市的流行時尚中所流露的古典高雅特質以及皇家貴族氣勢。
二 、原始生死情慾與古老法典禁制間的爭鬥
黃致陽在90年中期達到高峰的創作,基本上和台灣的解嚴有直接關係,當那大量的直幅巨大系列 作品,以兩三排方式,參差懸挂在墻壁前方時,更是強化這些群像是扭曲、變形、憤怒的抗議人 群。1992 年的《拜根黨》描繪的是一群被剝除表皮,直接將身體腸肚內臟器官暴露在外的身體。這 些身體不光是身體器官的外露,更是經由蒼蠅、蟑螂、蜈蚣、蛇蝎以及毒菌等相互雜交,不斷生産出來的變異品種。他們的生殖器官特別大,他們能夠快速地繁殖,並且佔領地盤形成強大的壓力團體 ,甚至又滋生不 同的壓力團體。他們常被處理成類似《 説法圖 》或是西方《 聖像圖 》的三聯屏或五聯屏的構圖,假如左右兩邊分別是強調性徵的男性與女性身體,那麼中間的圖像則是純粹男性 生殖器與女性生殖器的交合狀態,它並沒有另外的器官以及四肢。中間畫幅的手法,在同年《花非 花》的系列中有更精彩的表現,整朵花就是一個具有溝通、吞食、情慾、排泄、生殖等多功能的單一器官 。 假如説,在《 拜根黨 》中人的情慾只是被固定功能的性及生殖器官的存在所説明 ,那麼在《花非花》的系列中,情慾還包括了個體的強烈權力慾望,由整個雄性或是雌性的花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生動且強烈地表現出來。
這裡,我們似乎可以提早先稍微比較一下1992年的《花非花》,和2006年至2007年《北京生物》之間的明顯差異。《 花非花 》像是剛剛從煉獄中釋放出來的極度憤怒 的 、饑渴的 、 兇殘的 , 並且全身長刺的生物 , 而《 北京生物 》雖然也長了刺 ,但卻是一叢花枝招展 、招蜂引蝶的妖艷薔薇蔓藤。再回到1992年的《花非花》,為了幫助讀者理解,我們可以用之前《異形》電影中的異形來説明這朵《花 非花》的妖媚、貪婪以及殘酷。這朵奇怪的食人花,能夠在空中快速移動,它永遠饑渴,有無限強 烈吞食對方,且不斷繁殖以及增強自身能量的意志力。沒有任何的道德能夠規範它,或是在它身上完全沒有這一層的制約。這和傳統的説法圖中所呈現的核心價值是完全不同的,它正好是要去對抗 那個無時無刻不在限制原始情慾的各種法典。
在黃致陽的早期的《 男女系列 》, 以及《 拜根黨 》系列都表現了這個部分 , 而在《 花非花 》 系列中 , 被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另外,除了中間的散發強大能量的情慾表現之外,背景的處理也非常值得玩 味。整個背景就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某種勉強能夠制服這個原始野蠻生命力的經文法典禁制等。 我認為這一件作品在早期創作中是走得最遠,並且在形式與內容之間達到平衡的最好例子。我個人 認為,它在黃致陽的作品中,具有“原型”的功能及地位。這個“原型”到 1995 年的《毛彈》,特別 到 2004 年至 2007 年的《千靈顯》,獲得更進一步的深化。在《千靈顯》中的那顆奇怪的“四不像種子”, 可以千變萬化,而《花非花》只是其中的一個重要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