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英
看王彥萍的素描很難想像她的創作會畫成什麼樣子。她的素描是為創作準備的稿子,但不是創作的草圖,雖然有一些關係,而是探索創作的思路。素描畫得很隨意,沒有規則的束縛,沒有筆墨的講究,更接近畫家的本質。看了她的素描,更能了解她的創作意圖。她的創作像是著了色的素描,但是因為採用了水墨的媒材,人們就總是會以水墨的規矩來看待她的創作,喜歡她的作品的人會認為她打破了筆墨的規矩,畫出了獨創性的作品,畫出了真實的自我;不喜歡她的人當然會説這不是國畫,沒有筆墨,沒有傳統。王彥萍對後者的指責很不以為然,她覺得畫畫是自己的事,筆墨不等於傳統,傳統也不能返回到筆墨,都去講筆墨,畫得千篇一律,還不如不畫。
王彥萍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係,本科畢業創作是畫的工筆。後來又讀了研究生,畢業創作畫了寫意人物。她從寫意中感受到了某種自由,這種自由幾乎使她走出了國畫。王彥萍在中央美術學院一直讀到博士,一直也沒有離開過國畫,她沒有學過其他的畫種,也沒有嘗試過用別的畫種的畫法畫代替國畫。她拋棄的是水墨畫的那些規矩,而把水墨畫的媒材改造為表現自我的工具。這個工具是專門為她所用的,她的畫也是獨一無二的。王彥萍嶄露頭角在90年代初,當時把她放在實驗水墨,很受“表現與張力”的批評家的青睞。王彥萍學的是國畫,而且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批最有才華的大學生,水墨的或傳統的功底自不待言。王彥萍認為,傳統的東西甩是甩不掉的,關鍵是怎樣找到自己的表現方法。真正形成自己的一套畫法,不只是簡單地反傳統就可以做到的,要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意識,甚至還有自己的題材,但首先是破除水墨的程式。因此,王彥萍不是實驗水墨,而是重構個人話語。她在90年代的系列作品展示的就是這個特徵。
王彥萍的創作草圖多以畫室為題材,從90年代初到現在,一直沒有中斷。對很多人來説,素描草圖只是創作的準備,不是直接的作品。王彥萍的素描卻像有另外的意義,一方面是創作的準備,靈感的收集;另一方面似乎有某種暗示,是其藝術的來源,既是某種不可逃避的規定,又是力求擺脫的束縛與程式。她的素描粗糙而隨意,不像是現實的寫生或記錄,儘管某些局部是直接的觀察,但綜合起來卻是一個意象的空間。如1992年的《畫室草圖002》,有力的線條畫出各種造型,有米開朗基羅的奴隸,有屈腰的裸體,還有作畫的學生和裸體模特兒,一些道具穿插其中。構圖雜亂,動態也不準確,但線條堅實有力,形象之間有內在的結構相聯繫。這只是畫在一張速寫紙上的速寫,卻是有著大畫的氣勢。1994年的《模特》,就像是這些速寫的放大,但畫面突出了裸體模特的形象,而且是隱藏或顯現在黑暗和模糊的空間,和其他作品中的形象不同,畫中的模特還顯示出美麗的氣質。她的創作並非直接來自草圖,草圖是尋找靈感,但兩者卻對應著一個真實的心理空間,“畫室”有著特定的含義,正是這種含義使她創造了自己獨有的圖式。圖式與題材之間存在著某種矛盾,題材(在草圖中體現得更為明顯的形象)更像是生命的記錄,既她的生命中必定經歷的某種歷程,“畫室”則是它的象徵。畫室在這兒不是畫家的工作室,而是藝術學生的教室。石膏、靜物、模特是畫室的主體,是一個藝術家的藝術成長的必由之路,實際上也是一個人由自由的人變成被規則束縛的人的必然過程。畫室要求的是摹寫、再現或複製,要求把個人隱藏起來,但她的創作則打破了畫室的規則,一切寫生的規則都不存在,只有自由的表現,就水墨而言則是有筆無墨,顏色代替了墨色,人物用粗糙的線條構成,像有意的所為,也像自然的流露。黑色也無筆墨的意義,像一個幽暗的空間,形象如記憶的符號,從這個空間涌出。對王彥萍的畫要做深入的解讀,但似乎又無從解讀。她的畫面構成不是為形式而形式,而是內在的表現,如她自己所説,總覺得有些壓抑,總是要把想説的東西説出來。壓抑的是什麼,就是阻礙她説話的那些東西。打破這種壓抑,就是打破那些束縛她的規則,如同“畫室”所暗示的。在《園林》(1992)中,米開朗基羅的《奴隸》轉化成一個直立的男人的形象,不合規則地立於構圖的側邊,似乎是有意地破壞石膏的訓練,消解學院的記憶。這種消解是雙重的,一個是學院,一個是水墨,學院是符號的呈現,水墨則是形式的替代,完全沒有傳統水墨的程式。王彥萍的這種獨特的表現源於自我的真實,自我隱藏于形式之中。她不是事實的敘述,事實的敘述有如歷史的表述(即使是個人的歷史),總是在時間的排列中,一個原因説明一個結果。按照心理學的解釋,在夢境中,自我的歷史是重疊的呈現,符號與形象毫無邏輯地交錯與倒置。現實的壓抑和夢的釋放,在畫面上呈現為可解讀的歷史的符號無意識地疊加與交錯,成為不可解讀的形式構成。王彥萍把她的這批作品命名為“幻象”是有道理的,但幻象不是象徵的形式,而是從歷史中走來的被壓抑的自我,在現實中釋放與展開。
“幻象”是王彥萍的一個階段,是創造獨特的水墨圖式的階段。這種創造以自身的經驗和自我的表現為基礎,表現的圖式一經確立,也意味著原有的資源已經消耗,要開始另一個階段的創造。2000年以來,王彥萍最重要的作品是“屏風”系列,從整體上看這些作品,在圖式上似乎比“幻象”要簡單,然內涵卻是要複雜得多。王彥萍在“屏風”的研究上下了很多功夫,對其歷史、功能和文化的意義有很深入的了解,她把它作為重要的中國元素和傳統元素來使用。在國外的經歷使她直接接觸西方現代藝術,給她感觸很深的是抽象藝術,尤其是極簡的抽象,這可能是她的極簡的屏風的一個來源。不過,馬列維奇的抽像是面的構成,而她是用極簡的線條單純而稚拙地勾勒出“屏風”的意象。“幻象”有很多西方現代藝術的元素,從形象到構成,“屏風”則是努力消解西方元素,極簡只是被隱藏的啟示。這可能與她的西遊經歷不無關係,越是接觸西方的東西,越不願意重復它們的東西,而開始追求中國方式或東方方式。早期的屏風有濃郁的東方趣味,在屏風上重疊的人物或靜物,似乎是對屏風的意義作出的圖解。如果停留在這種樣式,“屏風”只是“幻象”的延續,形式由複雜走向單純,個人經驗的隱喻轉向東方元素的文化暗示。但是,她在實質上並不把屏風看作形式的載體,或形式轉變的契機,屏風作為傳統文化的符號,其文化的意義顯然大於形式的意義。屏風是空間的分割,一面是裝飾與美化,另一面是遮擋與私密。早期的屏風確實更關注形式,不僅是從東方元素中開闢新的表現,也是走出“幻象”的沉重與個人經驗,優雅的線條和精緻的顏色組合成半抽象的畫面,傳統從她的個人體驗中獲得新的闡釋。後來的屏風則發生了變化,用她自己的話來説是“現在這種狀態是社會變了,變成了經濟社會,原來的環境是不為任何目的畫畫,只是表現”。社會逼近了生活,她原來的生活就是藝術本身,生活被改變了,原來單純的思考已不可逆轉地混雜與失落。這似乎也是屏風本來的屬性,她將被遮擋的那一面顯現出來,但不是直觀的展示,而是體驗與意念。畫面上的屏風只是幾根細細的線條,仍然是藝術的純粹,屏風前面上演著現實的生活,那些醜陋、委瑣的形象與早期的屏風有著鮮明的對照,她不是在評説社會,而是反省內心的失落,現實的壓力與藝術的追求形成強烈的反差。
王彥萍是一個學者型的畫家,但她從不圖解她的學識,卻是把藝術的追求放在首位,她可以拋棄舊的東西,只要認為那是對她的束縛,她對自我的發掘不停留在直覺與本能,而是將文化、知識、經驗與認識所塑造的自我表現出來,表現、象徵、隱喻與符號構成她複雜的視覺話語,但她又總是以單純的形式呈現出來。對她而言,形式有如符號,單純中的每個細微之處都可以作出無盡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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