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耳,六十年代生於北京,在美國生活多年,寫詩多年,並從事中英詩翻譯,曾參與《一行》《詩象》等海外詩刊的編輯。張耳著有數本詩集,包括《沒人看見你看見的景致》《水字》《關於鳥的短詩 (雙語,Verses on Bird)》《山緣》《河與城(雙語,So Translate Rivers and Cities)》《黃城根 一溜門》。她與陳東東合作編譯的《別處的集合--中國當代詩選(雙語,Another Kind of Nation: 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在美國出版。她多次應邀參加國際詩歌節,研討會,在中國大陸、香港、台灣、法國、葡萄牙、俄羅斯、秘魯、新加坡和美國各地詩會和大學朗誦和講演。張耳一貫以母語創作。她與丈夫女兒一起過家,現為華盛頓州立常青學院教授。
黃昏月——給彭邦楨
一杯咖啡,兩杯咖啡
我們就這樣走進了黃昏
由於沒有期待艷熱,也就無所謂落日薄寒
雲山霧罩間,一片白帆抒情地滑入
窗外印象的流水,旋即被機動船火速超出
水的成分已從畫面上漏光
只有研磨過全部生命的焦墨
才可能兜住河的底線
暮日被雲虛掩,進而具備可以仰視的光輪
像黃昏時分的盈月,或者吉紅和祥的桃
“皮蛋瘦肉粥兩碗”
對仗欠工,你坐在我對面搖頭
可粥與粥同樣香。竟不圖新異
晚飯端上來了
歲末的日子已經很累
夜並不可怕
夜升上來,我們才得以鑒賞真實的月
寫月的老人,以及幻影裏
棲身經年的嫦娥與吳剛
這首給彭邦楨老人的詩,大約寫于一九九六年秋,我那時正與彭邦楨在紐約合作編輯詩刊《詩象》第四號。彭先生(雖然當年在紐約大家都稱他為“彭老大”,我卻從來都以先生稱謂)時年七十七歲,在當時紐約詩人圈子裏最為年長,每每在唐人街中餐館裏召集小聚,有時高談闊論話當年,有時娓娓細講身體近況,出遊收穫,圓睜的雙目總是炯炯有神。自謂祖籍從甘肅移民南下至湖北黃陂,所以有西域人的面像。後來我從下城搬到上城的華盛頓高地,離他家在上城第五大道的公寓近些,他就常約我在九十六街百老彙的一家台灣館子裏午飯,聊天,從中飯聊到晚飯的事肯定有過。記得那家的粥很好喝,也是平時自己在家沒時間做的飯食。所以我到那兒總叫粥喝。不記得彭先生愛吃什麼,可見我對他關注不足於他對我的關懷。我那時初出茅廬,寫詩剛剛五六年,又剛剛從校園走上社會,不省人事卻又自視很高,在他眼裏一定單純得可愛又可恨,還不太聽話。我有感於彭先生當時對自己身後詩名成就的萬分擔心,不知深淺地在詩裏勸慰一番。詩中展示紐約哈德遜河的風景就在我當年客廳的窗外。窗戶向西,每每有夕陽西下的風景,所以有黃昏“盈月”一説。彭先生和藹可親和傳統壽桃的意象,與他馳騁江湖風流倜儻的一生交織。“寫月的老人”,當然指彭先生自己。後來他命我替他主編在台北出版的《詩象》,我勉力編輯了一兩期,自覺閱歷精力不足,加上懷孕生女,照顧小孩,就放下了。想想真是有愧於先生的器重。二零零二年到零三年中,他病倒在旅途中,肺部感染,拖著呼吸器躺在擔架上飛回紐約。記得那年春天去醫院看他,給這位寫過《花叫》的詩人帶去一大捧盛開的丁香花,值班的護士不讓把花放在他的病房裏,怕花粉加劇老人呼吸困難。他望著我,含淚,流淚,拉著我的手卻無法講話。“張懷具象還抽象,耳聽無聲勝有聲”,是幾年前在我搬入新家時他寫給我的藏頭聯,後來隨我搬家數次,至今還挂在我書房的墻上。他去世後,紐約各報發消息和紀念文章,我卻寫不出一個字,直到六年後的今天翻出舊詩,彭先生流淚的樣子重現眼前。幾天前,嚴力兄從上海電郵,命寫“中秋詩”,關於月,關於秋,讓我想到彭先生的“月之故鄉”。這首詩後來被譜成歌曲,流行全中國,到現在還是小學生聲樂考試的教材。特地錄下:
天上一個月亮
水裏一個月亮
天上的月亮在水裏
水裏的月亮在天上
低頭看水裏
抬頭看天上
看月亮思故鄉
一個在水裏
一個在天上
明白的字句有著民歌式的復沓節奏:家沒有了實體,團圓更隔了不能跨越的距離,本是現代人該認命的現實,但是我們還有詩,還有想像力,“一個在水裏/一個在天上”,都被他輕輕擱放在我們的心裏了。這詩高就高在這兒。彭先生一生戒馬,或戰場,或情場,或詩壇,其豪氣,霸氣,傲氣難被同代詩人接受,把他的詩才掩了一半。詩人圈外反而名聲赫赫,受大眾歡迎。有心人可在陳寧貴詩人坊讀到更多彭先生的生平。張耳補記于2009年9月,併為彭邦楨先生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