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租院》,富有當代性的現實主義經典
《收租院》群雕是新中國美術史上具有歷史穿透性的時代之構。
這組作品創作于1965年,是革命現實主義藝術的經典示範。整組群雕不僅以交租、驗租、風谷、過鬥、算賬、逼租、怒火七個情節構成相互連貫的七個場景,像一幅傳統中國畫手卷那樣將地主剝削農民的封建歷史徐徐展開,而且每個情節瞬間的選擇與人物形象的組合都具有強烈的戲劇衝突性。在情節的設計中,除了“怒火”沒有直接出現壓迫階層的人物外(實是整個情節矛盾激化的結果),其他六個情節都有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之間直接的矛盾衝突。正是這種矛盾情節與人物衝突,才形成了一個個場景,一個個因矛盾衝突而構成的不同人物、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之間的神情變化,人物形象也因這種矛盾衝突而展現出豐富的栩栩如生的個性風貌。在這組群雕中,給人印象深刻的不只限于“交租”中拖著半袋穀子還要養育兩個孩子的母親、“驗租”中被踢倒在地的父親、“風谷”中踮著腳才能將簸箕裏的穀子倒進風車的姑娘,“過鬥”中本應過關卻因“姦鬥”盛量再度陷落欠租處境而顯得一臉茫然和無奈的老農、“算賬”中意欲反抗卻被兩個家丁牢牢抓住臂膀的壯漢和“逼租”中唯一寄託著瞎子生活希望卻被逼骨肉分離的孫女等94位農民形象,而且,“交租”中牽著狗叼著煙一臉蔑視的袍哥煙鬼、“驗租”中一腳踢翻谷籮的流氓惡棍、“風谷”中舉起鞭子抽打老農的鄉丁打手、“過鬥”中腳壓鬥升滿臉奸詐的管家、“算賬”中以真人劉文彩為原型而刻畫的一群賬房師爺官僚軍閥以及“逼租”中凶神惡煞的土匪保鏢等形象的刻畫同樣入木三分,個性鮮明。
作為革命現實主義的經典之作,《收租院》群雕以戲劇性的情節和典型化的形象塑造,概括了中國封建社會地主階層和農民階層之間的社會關係,並通過這些情節和人物形象深刻地揭露了土地擁有者對於雇傭者的剝削與壓迫。作品所具有的批判性,實是站在勞動人民的立場,併為勞動人民所呼號、所吶喊、所歌哭、所奮爭。這或許就是作品所具有的“革命”現實主義的深刻內涵,也是作品在其時中外美術史上的“當代性”。
時過境遷,産生在新中國建立之初那種剛剛從封建地主階級手中奪回土地、而對這樣的作品形成強烈共鳴的時代已經很遙遠了,但這組作品在今天依然光彩照人。“革命”的意義也許逐漸淡漠了,但作品中的現實主義的精神卻穿越了歷史的時空,依然燭照出人性的光輝。這就是群雕中的人物形象,作為那個時代的一面鏡子而散發出的永具魅力的真實感。正是這種真切質樸、毫無做作的真實,傳遞了即使在今天依然存在的雇傭社會中的人性嘴臉——虛偽、奸詐、拍馬、逢迎和誠懇、樸實、真摯、友善,永遠都是一種並存的人性矛盾與衝突。《收租院》群雕中的故事場景、情節、服飾都已和今天相去甚遠,但其中的人性衝突卻在我們今天的現實中一再複製和重現。這或許就是作品在今天仍然能夠被我們所解讀的現實主義的精神魅力。
《收租院》群雕塑造的面貌各具、個性畢現、神形生動的114尊人物形象,是中國現代雕塑史上將西洋寫實雕塑進行本土化探索的成功範例。這組場面闊大、氣勢恢宏的群雕,即使在世界美術史上也是罕見的為勞動人民造像的傑作。作品中這些形象的塑造,無疑具有西方寫實雕塑解剖精準、體量堅實、造型生動、神情真切的圓雕藝術特徵,而這些圓雕藝術語言又被有機地融入到中國人尤其是四川大邑地域人物體型面相的特徵之中。在此之前的中國雕塑史上,還沒有出現如此之眾、如此真切、如此具有本土地域性人群特徵的人物圓雕、組雕。而且,這種融合也適當吸取了中國泥塑、彩塑的藝術語言,如泥料所特有的粗礪中的柔韌、人物瞳孔的黑色琉璃球鑲嵌以及泥塑語言特有的溫潤與手感等,對於中國鄉土人物形象的塑造顯得尤其樸素而熨帖。
作為現實主義經典之作的《收租院》群雕,還具有當代藝術的一些理念與語言。這是它不斷引起國外一些藝術家、藝術史學者和藝術策展人關注的重要原因,也是當初參與創作的雕塑家們始料未及的事。産生於上世紀60年代中期的《收租院》群雕,是由當年四川美院雕塑係部分師生與大邑地主莊園陳列館的工作人員共同創作的。那個時期,蘇聯不僅撤走了專家,而且整個中國都處於一種被封閉的狀態。中國藝術家全然不知其時正在歐美悄然興起的以觀念、行為和裝置為代表的當代藝術,也未曉此後在美國由漢森、安德烈開創的超級現實主義的雕塑流派。富有意味的是,恰恰在這種封閉中,中國的那些藝術家們在偏僻的大邑縣安仁鎮劉文彩地主莊園的收租現場以泥塑的形式復原了當年收租的場景,這樣一種時代與空間的要求讓這些藝術家們自主創造了世界雕塑史上的一組具有開創性的作品。譬如,雕塑人物以真人大小,利用現場空間——場院、房屋、回廊、門窗、墻柱的佈局與設置,道具使用現成品——竹竿、籮筐、扁擔、草帽、麻繩、斗笠、風車和木鬥等等。這些要素的自然與有機取用,無意之中賦予了這組作品以當代藝術的某些特質。這就是雕塑藝術“文本”在劉文彩地主莊園的收租現場這個“上下文”中獲得的一種更加強烈和充分的解讀,從而使這組作品具有當代藝術“裝置”的理念與語言。正是《收租院》這組雕塑作品的裝置性,使它具有了寓意闡釋的開放性,並因這組雕塑“文本”在不同環境的“上下文”之中獲得了更多也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與社會意義。
這是我們今天仍然能夠在不同的時空與不同的文化背景裏從《收租院》群雕中獲得不同的闡釋與讀解的一種當代性藝術品質。
中國美協理事、中國美協理論委員會委員、《美術》雜誌執行主編/尚 輝
2011年2月14日于北京22院街藝術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