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展櫃裏是一張初唐的瓔珞大士像,菩薩頭戴寶冠,腳踩蓮花,面相豐圓,神態安祥,身披紅、綠、黑各色瓔珞,右手抬至胸前結説法印,顯得雍容而端莊。正在無錫博物院展出的四川博物院藏《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作品展》,展出上世紀40年代張大千臨摹的敦煌壁畫近40幅,佛像、飛天、供養人及藻井圖案等無不形神俱備。
臨摹催生中國畫“文藝復興”
觀賞這些超過一人高的佛像和菩薩像,無論你站在哪個角度,你都會感覺到,那慈悲的目光正從四面八方望著你。70多年前,初到敦煌的張大千,站在繪滿壁畫的石窟中,一定感受著同樣的目光。
四川博物館副院長魏學峰認為,張大千從1941年至1943年長達2年7個月在敦煌的文化苦旅,不僅使張大千借古開今成為一代巨匠,而且使早已失傳的晉唐繪畫傳統重回中國畫壇,形成了一次中國繪畫的“文藝復興”。
敦煌壁畫代表的是早已失傳的職業繪畫技藝和傳統。例如瓔珞大士像下半身是半透明的紅色裙裾,衣紋層層垂下緊貼若隱若現的腿部,那種沉甸甸的質感仿佛剛從水中走出來;另一幅飛天頭戴寶冠,身披長巾,臂戴釧,手戴鐲,下穿朱紅羅裙,雙手捧蓮,從空中飄逸而降,翠綠的披帶和朱紅的羅裙隨風飛揚,畫面的動感使人仿佛能聽到風聲。前者是北齊曹仲達創造的“曹衣出水”,後者則是唐代以吳道子命名的“吳帶當風”,到民國時已數百年無人睹其真容。南京博物院古代藝術研究所張蔚星告訴記者,晚清民國時,繪畫主流是文人畫,主張逸筆草草,抒發內心,線條隨性而為,色彩多用水墨,職業繪畫的技法、塑形和色彩已基本被拋棄。而張大千臨摹的敦煌壁畫,集中古繪畫之大成,使唐代至精至美的人物畫重新被發掘、振興,激活了中國畫的文化基因,重振了中國繪畫,因此張大千在總結敦煌藝術時曾自豪地説:“西洋畫不足以駭倒我們的畫壇了!”
苦修繪出神話世界
張大千當年按原大小、原色彩臨摹敦煌壁畫,一筆一劃原樣複製,絲毫不摻雜自己的創作意圖,盡最大可能保持壁畫的藝術特色。
展覽中時代最早的是一幅畫在絹上的三世佛,三佛身著大紅色的右袒袈裟,立在蓮花上説法,頭頂有祥雲和帷幔,身旁有仙女侍立,上方有飛天禮拜,作品線條繁複,色彩濃烈,人物造型受到印度、阿富汗一帶佛教藝術影響;西魏的五百強盜成佛圖是一幅長卷,用類似連環畫的形式講述了500強盜被官兵俘虜、挖眼,痛苦萬狀,後被香風吹藥入眼,恢復光明後皈依佛教的故事,畫面人物用鐵線描,山嶽用藍黑二色,人物都是秀骨清象,表現出中原畫風;而盛唐時的凈瓶大士像,左手托凈瓶,右手持柳枝,腳踏金色蓮花,衣飾繁複線條流暢,與後世所見的觀音菩薩很相似,但形象之雍容高貴、線條之勁挺流暢、色彩之明艷華麗,則後世莫及。
為臨摹這些壁畫,已負盛名的張大千在敦煌過了近3年苦役般的生活。無錫博物院副院長蔡衛東告訴記者,為避免損壞壁畫,張大千先讓弟子站在架子上懸空提紙,由張大千勾摹線條,隨後出洞將蠟紙覆在絹或紙的背後,利用陽光照射,用柳條炭勾勒出透過的影像,再用墨描。隨後,再將架子搬進洞內,由學生比照壁畫上色。據張大千的學生回憶,臨摹洞頂壁畫時,需一手提馬燈,一手拿畫筆,爬在梯子上,仰頭看一眼,低頭畫一筆,累得眼花腿抖,腰酸背痛;臨摹底部時,得趴在地上勾線著色,冬天滴水成冰,洞內卻不能生火,人人凍得手腳冰涼,身體僵直。
畫稿見證一段歷史公案
展廳裏有8幅未上色的線描畫稿,這些線描稿是首次展出,讓我們可以一窺壁畫的製作工序:師父描線,甚至只畫人物和重要部分,徒弟繪出次要部分並補色。
然而展覽中的半成品遠遠不止這8幅,不少絢麗的畫像有缺色甚至沒有點睛,這其實是張大千倉促離開敦煌的結果。張大千去敦煌前原本只打算停留兩三個月,但到了之後才知道這裡是浩瀚的藝術海洋,因此一住就是近3年。他不僅是專業臨摹敦煌繪畫第一人,也是敦煌學的先驅者,著有《敦煌石室記》。他按歷代開鑿的順序為莫高窟編號,至今仍被國際敦煌學界使用;正是他向來參觀的于右任建議,國民政府才設立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然而因為有人求畫不得,加之張大千與地方官員不和,社會上一度傳言四起,指責張大千“毀壞壁畫,盜竊文物”,甘肅省主席谷正倫發來措辭嚴厲的驅逐電報,張大千不得不帶著大量半成品倉促離開敦煌。
敦煌之行,張大千花費5000兩黃金,不得不變賣240余幅古代書畫,並拼命創作賣畫,直到20多年後才還清債務。他在敦煌共臨摹了336幅作品(莫高窟276幅,榆林窟60幅)但一生從未賣過一幅敦煌臨摹作品。1955年,張大千家人將這批作品的大部分捐贈給四川博物館。
半個多世紀後,海外漂泊30餘年的張大千已經去世,一份檔案被重新發現。那是1949年甘肅省政府和南京國民政府對“控張”事件反覆查究作出的結論:“張大千在千佛洞(即莫高窟)並無毀損壁畫情事。”遠在海外的張大千遺孀徐雯波熱淚長流:“大千最終沒能回大陸,除了擔心生活不適外,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可惜他已永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