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就不會害怕這種影響,反倒會把這種影響變成一種營養。”劉小東説。
沒有敘事性,沒有戲劇性,只有神經質的敏感與歇斯底里的恐懼,英國藝術家盧西恩·弗洛伊德畫盡了二次世界大戰恐懼後遺症。他與助手大衛·道森的聯展目前正在北京舉辦,展出的既有弗洛伊德的油畫原作,也有畫家、攝影家大衛所拍的弗洛伊德工作照。
1922年出生的弗洛伊德來頭不小,他有個大名鼎鼎的爺爺——心理學家西蒙·弗洛伊德。祖父曾讓年幼的他讀《絞刑架下的歌》,在起居室挂上彼得·布魯蓋爾的畫。據説正是驚嘆布魯蓋爾的高超技法,他萌生了當畫家的念頭。
“天哪,你沒穿衣服!”
1940年就成為職業畫家的弗洛伊德,早期作品並未引來廣泛關注。直到1987年在華盛頓赫施霍思博物館和雕塑公園舉辦回顧展,次年又在倫敦黑沃德畫廊辦展後,60多歲的他才大紅大紫。
2002年,他被公認為“英國在世最偉大的藝術家”,泰特現代藝術館為他舉行大型回顧展,此後他流入市場的每一幅畫都迅速成為拍賣行、收藏家爭奪的目標。
俄羅斯首富阿布拉莫維奇2008年以3364萬美元(折合人民幣2億多元)的天價買下他畫于1995年的《沉睡的救濟金管理員》,不過是滿身贅肉的女管理員蒂利橫陳在沙發上酣睡,卻成為在世畫家最昂貴的畫,也是世上最昂貴的活人裸體畫。他特別鍾愛這類怪異體形者,稱蒂利正好展現人們從未看過的一面。
每次他的個展展廳總是一片肉色。那些與真人等大或比真人更大的畫裏,躺著、倚著、雙腿叉開的肉體,有掩蓋不住的恐懼、憂鬱,更有毫不掩飾的情慾。緊繃、飽滿的人體扭曲在角落裏、地板上、被單上,而荷爾蒙在房間裏兀自飛。也許這就是他要的“生命的色彩”。
為弗洛伊德工作室效力20餘年的大衛深得弗洛伊德的信任。弗洛伊德不喜歡畫畫時被別人細看,大衛是僅有的幾個能在工作室拍攝的藝術家。透過大衛的鏡頭,可見弗洛伊德畫中的固定符號:一個斑駁的黑鐵藝床和一大堆揉得亂糟糟的白床單。
美術史學家們聲稱自巴洛克時代以來,還沒哪一位畫家能像弗洛伊德那樣對人體進行如此自然主義的描繪。視力不佳者摘掉眼鏡看弗洛伊德畫的人體,根本就是真人。他畫皮,畫肉,也解剖皮肉之下的靈魂。他説只有真實才可以揭露事實,精準的人體霸道地佔據著畫布,絕沒有謊言。
藝術評論家馬丁·蓋福德被弗洛伊德畫成《戴藍色頭巾的男人》。與畫家近距離接觸了好幾個月的蓋福德説弗洛伊德通常同時畫五六幅畫,“並且繪畫對象總要在眼前。他把所畫的裸體者稱作‘裸體肖像’。專業模特大都不合適,因為弗洛伊德想達到的效果是‘天哪,你沒穿衣服!’”。弗洛伊德也説不喜歡畫模特,因為“他們被看得太多,以至於都像長了別人的皮膚”。
豹子般敏銳的畫家認為懷孕的人體造成的形態變化,也是個體精神變化的過程。美國名模傑瑞·霍爾和英國超模凱特·摩斯都在他面前脫下衣衫。前者懷著兒子蓋布裏埃八個月時被畫下裸體像《逝去的八個月》,後者也是懷孕時,一絲不挂,慵懶地斜倚榻上,被畫出真人大小的《2002裸體畫像》。
在英國與弗洛伊德齊名的畫家弗朗西斯·培根也愛畫裸體,但法國最重要的藝術批評家讓·克萊爾對弗洛伊德更為讚許:“培根在創作中將面部或肢體弄得傷痕纍纍,而弗洛伊德則相反,他從未損害過身體的完整性。”
劉小東:中國的弗洛伊德
早在1979年,《世界美術》等專業雜誌就將弗洛伊德和克裏姆特、席勒、米羅、波洛克、巴爾蒂斯等藝術家介紹到中國。陳丹青、劉小東、朝戈、毛焰、忻東旺等都受弗洛伊德影響,受影響最大的是劉小東,他的畫甚至被稱為“弗洛伊德效應”的成功典範。
和弗洛伊德一樣,劉小東的素描和油畫都很出色。經過央美附中到碩士的寫實訓練,劉小東自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1990年劉小東收到陳丹青從美國寄來的弗洛伊德剪報。緊張的筆觸、結實的色彩、青筋暴綻的肌肉和日常化的構圖著實吸引了他,被弗洛伊德捕捉人體內在力量的熱情激發,劉小東也開始畫人物、動物,畫身邊人吃飯、説笑、玩樂,畫百無聊賴的人煎熬生命。那時,劉小東用筆構圖總有弗洛伊德的影。1991年畫的室內場景《晚餐》的人物面相就帶著弗洛伊德似的肆無忌憚。
1993年劉小東和喻紅去紐約結婚,恰逢弗洛伊德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開大型回顧個展。劉小東首次完整看了原作,既震撼,又有受挫感。據説參觀完後他獨自喝悶酒,旁人開導道:“弗洛伊德是關在畫室幾十年就專練那一塊粉紅的肉體,自然精熟。可你劉小東,雖然都是寫實派,畫的卻是活生生的人物和生活。”
回國後,劉小東創作更大膽,從室內畫到室外,從畫自我到畫時代,從周圍的小圈子畫到社會大場景。“我願畫普天下所有的人生活。”他豪情壯志地説。普通生活與尋常人物在劉小東的畫中獲得關懷,讓畫作具有了社會學意義。他的《白胖子》、《違章》、《超載》等畫中,能看到時代支離破碎的傷口。色彩濃艷的《溫床》,11個性工作者或坐或站或躺床墊上,和弗洛伊德的畫一樣,有空虛、壓抑、性慾和感傷。
弗洛伊德説:“由生活入手進行創作從未阻礙我,相反,我感到更自由,我能掌握專橫的記憶所不允許的主動權。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再現真實,但不是機械的再現。”劉小東也説:“我信任直覺,求其真切,用具象繪畫形式描繪人和現實,這些人和現實都僅僅是折射我個人內心生活的那部分。我希望這部分也屬於大家,屬於過去或將來。”所以,他們都畫身邊不加修飾的真實,都有現實生活的無聊、荒誕、殘酷和冷漠,都用大筆觸直接作畫。
“能有弗洛伊德的影子,是我的榮幸。因為他是一個很專注、具有理性精神的西方人,後來我發現自己不具備這些東西,是吊兒郎當中國小混混的性格。對一件事情非得花一輩子不可,自然就不會害怕這種影響,反倒會把這種影響變成一種營養。有時候穿一會兒別人的鞋,走一點自己的路,慢慢也可以不穿鞋,光腳走路也很舒服,慢慢走出來也是挺漫長的時間。”但就像劉小東意識到的那樣,他們血液裏流淌著完全不同的東西,“他的畫非常理性、非常極端,是西方哲學窮根究底的影響。而我們中國人最推崇的是順其自然的人生哲學,在這樣的哲學影響下我不是一個非得怎麼樣的人。”所以,儘管都是裸露、直白的人性表達,劉小東的畫更含蓄安靜,弗洛伊德的更生猛刺激。弗洛伊德畫徹底關閉在室內的裸體的驚悸和冷漠,劉小東畫社會邊緣人的迷惘與無常。
藝術家中的魔鬼梅菲斯特
如弗洛伊德所説,他的作品是自傳性的,“也就是關於我本人以及我周圍的世界,我畫的是我自己感興趣和我關心的人,他們就在我生活和熟悉的空間裏”。他的畫實實在在印證著祖父的理論:性慾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特性,性本能是人一切心理活動的內在動力。而他那顆不安的靈魂正好附在所畫的一具具裸體上。
弗洛伊德有各種傳聞,均與性有關。評論家稱他是現代藝術家中的魔鬼梅菲斯特,是一個偏執狂,就像其祖父所描述的那種“心理變態者”。雖然被貼上了十足的色棍、不負責任的父親、積習很深的賭徒、沒有上進心的迫害狂等標簽,但都覆蓋不了他卓越的繪畫才能和迷人的風度。80多歲高齡還和查爾斯王子、奧斯卡影帝劉易斯以及貝克漢姆一起被男士雜誌GQ選為英國最佳著裝男士。年輕時目光堅毅,棱角分明的相貌幾乎秒殺所有女性,他也自曝年輕時見到喜歡的女人,姓名都來不及問就迫不及待帶回家。他和第一任妻子基蒂·加曼有兩個女兒——安尼和安娜貝爾,但極不安分的他和許多女人有緋聞,還有不少私生子。
他從不讓模特擺出優美姿勢,哪怕早年手頭拮據要女兒充當模特,也是讓其擺出不雅姿態。他早期的畫還有些純凈優雅,晚期則像用刀子解剖人體,老辣,但毫無美感。不管畫女兒還是畫情人,那些裸體確實像肉與肉的堆積。
劉小東顯然不會這麼極端,他將林志玲畫得像仙女一樣柔美,但弗洛伊德決不美化、討好所畫對象,哪怕是英國女王。桀驁不訓的他曾拒絕羅馬教皇和黛安娜王妃請他畫像。收藏他大量畫的忠實粉絲伊麗莎白女王邀請,弗洛伊德也是勉強答應,為繪畫擬訂合同還談判了6年。因他堅持要女王到自己畫室做模特,並要求至少72次。
他的模特通常一坐就是幾小時幾月甚至幾年。“花這麼長時間的好處是我可以在畫作中融入不止一種表情。”他説。兩年後他很不給面子地將參加慶祝女王登基50週年大型畫展的女王肖像畫成一臉苦相、面目臃腫、顏料斑駁,毫無帝王之尊,倒像吃盡苦頭的市井老婦,且筆墨吝嗇到僅在23.5釐米長、15.2釐米寬的小畫框裏擠著女王整張臉。有人説,若不是她頭上那頂象徵最高權威的鑽石王冠,這老女人一臉苦相,像是一輩子沒過過好日子。
“他這個人非常奢侈,因為他是在一個商業社會裏,時間就是金錢。你能從他的畫裏看得出來這個人好像是非常封閉的,不與人來往,他很專注地從事一項工作,所以他的作品達到了一種力度。這在中國是不太可能實現的,因為中國社會老在變化。”劉小東説。弗洛伊德的模特除了情人和女兒,多是朋友。主動找到府去做裸模的超模摩斯還感嘆道:“能給弗洛伊德做人體模特是我此生莫大的榮耀。”所以弗洛伊德稱憑藉周圍的人創造作品,“有他們在,我能更自由地工作”。這不能不説是他的狡猾之處。不過,前不久,他因欠下賭債取消了一個展覽,本想請債主之一做模特,但因雙胞胎債主的另一位拒絕,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