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好幾年前的一件事。一天早上,我剛到辦公室就有人跟了進來,説有一幅畫希望我能幫著鑒定一下,説著他拿出了一幅畫。打開畫,不用多看便知這是一幅倣黃永玉先生作品的偽作,我告訴了他我的看法。客人接著又從包裏掏出了一本刊物,説這幅畫是在這本刊物中出版過的,應該是真跡。我接過一看,這是一本1978年出版的《美術》月刊,翻開裏面的插圖頁,果然有剛看的這幅作品。我就又把畫打開仔細看了看,偽作無疑。我對照作品給他講了我認為是偽作的原因,客人有些不情願地走了。客人走後,我心裏也犯起了嘀咕:這分明是一張假畫,可怎麼會刊登在權威刊物上呢?要知道,《美術》是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幾本藝術類專業期刊之一,在當時刊登的都是著名畫家的代表作品,影響非常大。前思後想不得其解,我便叫同事到圖書館去把那一期《美術》雜誌借回來再研究一下。因為這是一本多年前的老刊物,費了很多週折才把雜誌借來。我打開雜誌,翻遍全刊也沒能找到那幅畫。其他內容與客人拿來的那本完全一樣,只是中間沒有刊登那張畫的那一頁。我恍然大悟:原來,不僅那幅畫是偽作,那本《美術》雜誌也是一本偽刊。
這是幾年前我第一次接觸到藝術品的作偽出版物,當時對我觸動很大,通過這件事我了解到藝術品作偽的一個新動向。最近幾年這種作偽手段已經司空見慣了,如果你到各地古玩市場去看高倣書畫作品,銷售者都會主動向你推薦帶有出版物的偽作。現在書畫方面的作偽出版物可謂五花八門,有的整本是假畫,也有的是在真畫中摻進幾張假畫;既有藝術家的專著大畫集,也有專業雜誌期刊,總之,種類繁多,作偽者們挖空心思。
為什麼作偽者在造假畫的同時又給配上一本偽書呢?這完全是緣於人們對書畫著錄的追捧。
近幾年,在市場上凡是被著錄過的書畫作品都受到了藏家的重視,價格也往往比同類作品高出許多。大家在新聞中偶爾能看到的接連創造天價的古代書畫作品,基本上都是在清皇室所編的《秘殿珠林》和《石渠寶笈》中有記載的,而近現代和當代書畫作品中凡是有過權威著錄的,也都價格不菲。有一個事例,特別能説明著錄對作品價格的影響:2010年春天,一位開畫廊的朋友藏著一幅白石老人92歲時畫的《紅梅喜鵲》,欲出售,當時他要的價格是150萬。這幅畫在他的畫廊挂了幾個月也沒賣出,原因是大家都覺得價格太高,甚至還有人説三道四認為這幅畫有問題。後來,這位朋友無意中在一本1957年出版的《北京中國畫院書畫展畫集》中發現了這幅畫,他便將這幅畫送到了拍賣公司上拍,在拍賣圖錄中明確註明了1957年出版的情況,結果,賣了352.8萬元。可見權威著錄對作品價格的影響。
就在不久前,也發生了一件類似的事情。我的一位朋友從德國拍回了一幅李可染先生的山水畫,畫得很精彩,但價格不高,原因是因為這幅畫只有印章而沒有李可染先生的落款。朋友把畫帶回北京後便委託我幫他出售,我先後推薦給了幾位朋友,他們都認為畫沒落款一方面説明畫不完整,另一方面也難以判斷畫是真跡。他們説的這兩點都很在理:中國畫講究詩、書、畫、印樣樣精彩,同時畫家的落款書法也是鑒定作品的重要依據。這幅畫沒人要就在我辦公室挂著。有一天,我忽然覺得這幅畫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趕緊把我收藏的李可染畫集找了出來,很快就找到了出版過這幅畫的畫集——這是一本1963年捷克斯洛伐克出版的當年李可染去捷克展覽的作品集。在這本作品集中還有好幾張同樣沒有落款的畫作,想必是當時剛剛畫完未等落款便拿到捷克參展去了。我把這消息告訴了朋友,他大喜過望,時間不長,這幅畫便以比原來高很多的價格賣出去了。
為什麼大家這樣追捧有著錄的作品?我認為有兩個原因:一是著錄能從文獻的角度證明作品是真跡,收藏家心裏比較踏實。你比如説四川的一位朋友在2012年春拍時,想買一件齊白石老人的畫,最後他把目標鎖定在了一幅老人畫的《海棠》上,他之所以選這幅畫的原因就是這幅畫曾在1957年老人去世後,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齊白石遺作展覽會紀念冊》一書中著錄過。大家都知道倣白石老人的偽作非常多,作品鑒定的難度也非常大,如果有了1957年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記錄,那這幅畫是偽作的可能性就很小,他選這幅畫就是為了買個心裏踏實。當然,有這種心理的人不在少數,最後,他花了471.5萬元,才將這幅作品拍下,遠遠高出其他作品。
大家追捧著錄的第二個原因就是:以前著錄過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畫家的精品。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前,中國新聞出版業完全由國家掌控,技術也比較落後,畫家出作品集是相當困難的事,大多數非常有名氣的大畫家一生也沒出過一本像樣的作品集。最近這些年,我代表文化部主持編纂《20世紀美術作品國家檔案》,為上世紀美術大師們整理出版作品集,許多大師家屬都從心裏由衷感謝國家。在已經出版的圖書發佈會上,李苦禪大師的兒子李燕、龐薰琹大師的兒子龐均,都激動得流下了眼淚,説這是他們父親出版過的最好的作品集。可見,連李苦禪、龐薰琹這樣的大師尚且如此,其他知名度低的藝術家就更難了。過去,不僅出作品集對藝術家們來説是夢寐以求的事,非常困難,哪怕就在專業刊物上發表一幅畫也不容易,藝術家們也會格外重視,選了又選,發表的都是能代表其藝術水準的精品佳作。所以説,1990年代以前的出版物不僅可信度非常高,而且刊登的都是精品。
自從進入1990年代以後,中國新聞出版業逐漸開放,藝術家出書變得相對容易了,特別是最近這幾年,有些出版社為了牟取利益,將書號賣給了個人,這也直接造成了美術出版的混亂。有些過去非常值得信任的權威出版社的圖書刊物裏也摻進了假畫,這特別需要提醒大家引起注意,不要以為出版社出的就一定是真跡。
我曾經遇到這樣一件事:在杭州舉行的一場拍賣會上有一幅潘天壽先生的《荷花》,因為我沒到現場,只能在網上觀看拍品。憑我的經驗,在網上看不清細節,只能看個大概,與原作差距很大,因此僅憑網上的圖片是萬萬不能買畫的,一定要到現場去看原作。但這幅畫卻讓我動了心,原因就是在這幅畫下面明確標注了此畫曾經在某著名出版社出版的《潘天壽》一書中刊登過。這本《潘天壽》我自己就有一本,很熟悉,並且編著者潘天壽紀念館的館長盧炘老師是我們非常尊敬的一位研究潘天壽的學者。我趕緊把《潘天壽》這本書找出來,找到了書上刊登的這幅畫。與網上的圖片對照,完全一致。因為有權威出版物出版,這也就更加堅定了我想買這畫的想法。但是,因為畢竟沒有到現場看畫,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我就給盧炘老師撥通了電話,向他諮詢這幅畫的來源和他對這幅畫的看法。我告訴了盧老師畫在書中的頁碼。過一會兒盧老師把電話打了過來,他説:他編這本書時根本就沒有這幅畫,一定是最後出版時編輯給加進去的,他對這幅畫完全不知情。現在美術出版情況非常複雜,有時出版社不僅要照顧到出資方的利益,而且有些人情稿也推脫不掉,所以,不能一味地迷信出版著錄,即便是好的出版社也有可能會出現問題。
因為目前對作品著錄的重視,還帶動了老版藝術類圖書的火爆。目前,三冊一套的1953年出版的《齊白石畫集》已經賣到了將近5萬元。其他大畫家的老版畫集也都在一萬至幾萬元之間。剛才我提到那本捷克斯洛伐克1953年出版的《李可染畫集》也是我花了將近四千元買到的。最近,我買了一本1993年新加坡出版的《周思聰水墨畫集》,也花了3500元。許多有經驗的收藏家還花費很大精力建立藝術家的出版著錄檔案,以便對歷史出版著錄情況查詢。這項工作雖説投資不菲,但只要能查到一幅作品的著錄,所有的投資也就都回來了。
其實,著錄作品的被追捧,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目前書畫界鑒定水準的低下,人們無所適從,只得依靠文獻的記載去證明作品的真偽。在這樣的環境背景下,收藏投資也當然要順應潮流,要重視作品的著錄出版。在相同的情況下,要把權威出版著錄過的作品做為收藏投資的首選。但是,對於出版著錄也不能一味地迷信,要知道,前輩藝術家的作品著錄過的畢竟是少數,他們的許多好作品也都不曾出版過,看作品的好壞才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