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韻作品
空空,人形,童相,陽性。扁頭,豆眼,闊嘴。頭角三隻,一形多身。可做七彩變化,可做身份(甚至性別)轉換,可做古今輪迴。不過,空空既不是古代神話中的異獸精怪,也不是流行文化中的動漫玩偶,而是熊文韻創造的一個藝術“形象”。
一.血脈
人在不間斷的永恒的光陰上定了個點,設計了一些計時標準,仿佛就能踏實地面對自己的有限了。把“百年”規定為“一個世紀”,對於一個生命的“有限度”來説,恰在可及不可及之間。人被自己的這個設定誘惑得欣喜若狂,每每趕上“新世紀”就要大慶祝,大期待一番。人這樣自己哄著自己遊戲到兩千年,我們有幸趕上了。逢千禧年又特別的不同,人們慶祝和期待的熱望都是成百倍的。千禧年夜,我和老栗居然在紐約,時代廣場,和千萬人一起等待那個人為的“時刻”,而在中國這個“時刻”早十二個小時已經過去了。從下午三點站到廣場冰冷刺骨的風地裏,到七點我就熬不住了,等待一個人造的大金蘋果從天而降,和千萬人一起用與我無血脈關係的語言呼喊十個數字倒計時,與寒冷對我的肉體的侵害相比顯得微不足道,我在那個千萬人慶祝和期待的時刻逃離了。然而,千百萬人同時刻的期待,是不是真的也能撼動自然的運程呢?或許只是巧合,熊文韻,還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的生活,的確都在新世紀、新時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2000年初,我從異國逃離,還魂到自己文化血脈,身心放鬆,人到中年,竟懷孕了。此刻,我遇到了熊文韻,她剛從日本回來,給我看的竟是一個關於“懷孕”的作品──詳細記錄的體溫表(此前她想要孩子做的準備)。不料孩子沒生成卻發生了婚變,唯一的結果就是這個“作品”。説實話,以我骨子裏“中式”的文化教養,認為懷孕是女人最天然的事,對這種“西式”的檢驗方式很不以為然,而以我專業的藝術觀念,又覺得這個“作品”並不完整。
2001年初,我生了一個女兒。此刻,熊文韻跑來説,她還要去西藏做《流動彩虹》,這個作品是用人們捐贈的七彩篷布罩在西藏的運輸車上,藝術家要跟隨運輸車“行走”。 我在1997年去過西藏,從照片看曾經感受的西藏奇特魅力,真正身臨其境卻是艱難甚至危險的,尤其是在無路之路上行走的西藏運輸車。我們以一家三口(包括我們新生的女兒)的名義捐了一塊篷布,但以我剛做了媽媽的女人的感覺,即便是為了藝術和理想,這種行為,對熊文韻這樣一個並不年輕、又多年生活在國外大都市、經年以傳統技法繪畫的女人來説,無論如何都有點“大”而“瘋”,我甚至下意識地覺得有點偏離本性。事實上,“流動彩虹”從不單純的籌備工作開始,就給熊文韻帶來很大的壓力,她頻繁往返于日本和中國之間,渴望而焦灼著。作為女人,在日本逛街購物,成了熊文韻減壓的便捷方式。留學多年受日本時尚風潮的影響,性格中的年輕化傾向,女性的愛美之心,對日常生活的心儀,種種“屬於”熊文韻的氣息漸漸被喚起,最終在珠花小戒指的單純的編織過程中,獲得了全面的釋放。熊文韻在逐漸還原的“自我”的血脈中,孕育著一個“兒子”,並帶著“他”一起去了西藏,這就是“空空”的原初形象。很多年後熊文韻才意識到,做“流動彩虹”的後期,她其實已經心不在“焉(流動彩虹)”,空空伴隨她在西藏“行走”中,逐漸佔據了她的心 。折騰了幾年,熊文韻終於從日本回國,在北京買了房子安了家。空空不僅幫她找到了“自我”的血脈,還幫她還魂到自己的文化血脈中。
二.形象
2004前後,女兒三歲,我從“全職媽媽”逐漸恢復藝術工作。大約是因為養育孩子,心態和視角都發生了變化,我最先著迷的是,藝術作品乃至網路中的“虛擬自我”──“自我”的另一種實現。我想到了空空!
我帶著女兒一起去了熊文韻北京的家──她和空空的家。天,這哪像個單身女人的家,比我養孩子的家還零亂,沙發、桌子、地板上,滿眼是散落著五顏六色的空空,以及空空的小服飾、小用品,整個進了“小人國”了。熊文韻絮絮叨叨地説著空空的一切,如同媽媽説自己的孩子。我女兒見空空如見小夥伴兒,她尤其喜歡一個粉紅的、光亮材質、身材苗條的空空,熊文韻説這是空空的實驗形象之一,也實驗過毛絨的,而最終摒棄了普通玩偶過於可愛、幼稚、時尚、女性等元素。定型的 空空,人形,童相,陽性, 像個“小子”,扁頭,豆眼,闊嘴,亞裔特徵,憨厚、天真,還有點“什麼都不吝”的“壞”的勁頭,與熊文韻性格中“男孩氣”、熟悉中國和日本人的亞裔血統、渴望“不在乎”的心理,有較為直接的對應關係,比較好理解。特別的是,空空頭上的三隻“角”,熊文韻自己説直接觸動她的是珠花小戒指的觸角造型,她把三隻角設想成三個有可能長花草樹木、發射能量、甚至通靈的“機關”,空空“神”了。
我女兒的聯想:一個小遊戲,叫《春之頭(Spring Head)》,畫面上春天開放的桃花和嫩草之間,一個桃色小精怪滑稽的頭臉,頭上兩隻桃色的耳朵,兩隻金色的角,還有五個藍紫色的包包。點擊五個包包,每個包包都會像小樹長芽一般地長出不同小東西來,一點開五朵花,二點飛五隻鳥,三點生五個星球,四點生五個小精怪,五點給五塊奶酪,六點給五個甜食,七點出五個字母“FUNNY”,八點出五個圖標,好玩!我的聯想:在西藏去墨竹工卡走過一段無路之路,那“路”只有一車寬,左懸崖右深澗,少不留意就車毀人亡,驚險!路上人跡稀少,車跡罕見,全車人繃緊神經盯著眼前的路,路上滿是青白色的碎石,盯久了頭昏眼花。路邊稍寬處碎石間,時常出現一些 人為堆起的石堆,一小堆一小堆的,簡單的只有三塊,大的在下面,中間的小些,上面放的最小的一顆,就像一隻可以通靈的“角”。這樸素而神奇的情景極深刻地觸動了我的心,西藏的朋友説,那是運輸車司機祈禱的瑪尼石。
賦予形象超現實的神奇,是“虛擬自我”的基本方式,空空孕育于流動彩虹,七種顏色的空空一形多身,熊文運自如地轉換著七彩空空的身份和性別,給空空縫衣服、選飾物、甚至做日常用品,帶空空週游世界:巴黎、維也納、東京、西西裏,帶空空逛北京:天安門、西單、三里屯、中關村、地鐵,為空空打造故事:從日常化的旅行、失戀、乘車,到新聞性搶劫、反恐、拍廣告、看世界盃,直到社會性的參與選舉、聯合國會議,無所不能。在為空空做這一切現實而虛擬的過程中,熊文運成功地消解了一個做事業的單身女人,人到中年,不甘心、要折騰、想訴苦的壓抑和焦躁的心態,獲得了如同一個媽媽養孩子的愉悅、平靜和滿足。那個時期,熊文韻甚至對空空有了一種虛擬的“心疼感”,她當時對我説,孕育空空,她“體驗生孩子養孩子的各種感受,現在沒有遺憾,愉快、自然、踏實,不再虛榮,總之一切都很順”。
最可貴的是,熊文韻幾乎是被自我的心理需求和體驗驅使、在完全無功利的心態下創造了空空,她甚至沒想過《空空》作為一個作品的整理、展示和收藏的方式,以至於空空早期這些週游和故事的圖片,像素過低不能放大,而且直到我為這次做展覽和她商量的時候,她對空空及其作品的梳理還停留在感性的“絮叨”中。
空空的一個形象轉換,是平面化的動漫版空空。平滑的細線勾勒出簡潔造型,單純的顏色平涂得有點粉氣。熊文韻又為空空製作了一系列動漫故事、表情圖示、繪本種種,讓空空在網路上流通起來。動漫版空空,無性別、無身世,角色轉換更加自如,故事也更日常和都市生活化:擠車、按摩、美容、減肥、吃串、打電腦、網戀、打麻將、蹲馬桶、滅蟑螂、刷牙、睡覺、打針、正骨、自虐、游泳、跳舞、照相、打太極、過聖誕、聚會、購物、剪綵、推銷、跳樓,應有盡有。此時,熊文韻已經將生活和工作重心從日本轉回北京,生活和心態都相對平靜,中國網路和動漫文化迅速的發展,與熊文韻在日本多年受到的流行尤其動漫文化的影響,輕而易舉地對接了。
空空的另一個形象轉換,是圖示化的曼陀羅空空。剪影般的造型,連同衍生出來的類似原始細胞的造型,對稱均衡,色彩單純,都被放置在層層圓滿的曼陀羅圖示中輪迴。空空的最新形象,如同一個修行者,在佛教繪畫般裝飾性的山水中,閒閒淡淡。西藏、曼陀羅、佛,在熊文韻心中的情結,宋莊農村式閒散的生活方式,又一次通過空空對接了。
三.本源
有一個心理遊戲,測試別人眼中的“你”、你自己想成為的“你”、本質的“你”,結果每個被測試人的三個“你”都不同,有的甚至差別很大。現實中別人眼中的只是“你”的一部分“自我”。
每個人的“自我”在現實中都有不能充分實現的部分,或者説,現實中的“自我”都是不完整的,往往借助“另一種”方式轉化和實現。
坐禪的人經常會意識到心裏有兩個“自我”不停地對話,還有那個意識到有兩個“自我”對話的第三個“自我”。其實不必到坐禪,只要我們稍能心靜,就能感受到“自我”內心的對話。這樣的方式,止于內心,不需要在現實中鋪陳,不受時空限定,可謂最本能、最自如的“自我”轉化。外化形式也有多種,單純的如自言自語、書寫日記,複雜的如寄情于某個具體的“物化”對象,甚至直接“進入情境”,把自己想像成某種超自我的人、動物、植物,甚至物品。中國人對天地萬物傾訴,以花草自喻悲秋傷春,梅妻鶴子種種,西方人的以寵物為親友,戀物情結種種,大約都是源自“自我”的另一種實現的需求。
“空空”正是熊文韻“自我”的另一種實現的藝術化形象。
“自我”的另一種實現,是人類在現實社會之外,為自我永遠保留的一塊自娛自樂自我實現的綠地。作為自我形象的補償、擴展和再創造,它與人類的現實形象共生共存,體現著同樣重要的存在價值,也會隨著不同階段的心理需求而改變。新世紀,“自我”的另一種實現,擁有更為廣泛的文化背景,人們可以通過與現實直接相關的網路(無論是網路遊戲還是網路交往),扮演多個不同的自我、塑造完美的自我,甚至創造全新的自我。虛擬自我隱匿了現實身份,同時也規避了社會規則的制約,得到自我實現的可能性和行為的價值合理性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人類現實的生存方式。
《空空》擁有持續的“生命狀態”──從孕育、出世到成長的完整過程,與藝術家個人日常生活的變化息息相關,與藝術家個人心理體驗的糾結血脈相連,並且依然在“成長中”。《空空》擁有綜合的“語言方式”──從傳統的繪畫,到當代的觀念、攝影、行為、裝置,到最時尚的動漫,從最古老的曼陀羅圖示,到最前衛的混搭樣式,到最女性、最原始的手工勞作。
《空空》是中國當代藝術中最獨特的作品。
2009-12-16于宋莊小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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