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在杯花小品上題款:“作畫最難無畫家習氣即工匠氣也”。畫家氣、畫匠氣,都是大忌,水墨如此,油畫也是。手畫油了,筆畫流了,畫得太順也就空了。
外行本無匠氣可言,還在門外頭。從無法到有法,匠氣的危險就來了。 每一步,學每一種方法,都有流於表面、熟能生巧,進而落入匠氣泥淖的危險。好教員知道這危險,總教人不為成法所累,要知道這些方法本身不是藝術,知道自己學了點“構成”或“結構”之類方法並不足挂齒。他們還能看出外行的一些好處,還能由衷欣賞那種樸素。
外行裏面有好畫,不止如此,外行裏面還有好心態。業餘的畫畫兒,自娛為主,興趣是動力。他們不求聞達,埋頭專注。在國外見到業餘的繪畫小組,每週定期聚在一起畫人體,不為展覽也不為賣錢,就像釣魚的俱樂部、橋牌的俱樂部一樣,畫畫兒是花錢消遣,自己過癮。聚在一起畫同一個模特,只為省錢也為了互相看看,只是沒有比試的意思,沒有打擂臺的意思,沒有一爭高下的心理,也沒有窺測動向、探尋出路的緊迫感。想起專業人士愛講打擂臺、講爭主流、爭前衛,藝術上有雄心爭第一,當了第一拿了金牌還真炫耀優越感。這種專業人的心理未必比業餘的自娛更健康。圍棋前輩講文化,不要武化。這是大道理,不是閒話。上展覽,拿獎牌,這心就已經亂了,心不正焉能筆正?清水芙蓉素面朝天,最好看莫過那一份純正。故作的、為展而畫的東西總不如私下的某些手稿。這一點不分什麼風格,畫得緊不等於就匠,畫得松了不等於就不匠。難得是那麼一種無拘無束而又專心致志的好心態,風來了雨落了,大大方方從容自然。
專業圈也就是職業圈,拿這東西換飯吃,跟業餘的就不同了,練不出一套好把式就換不來飯。這吃飯的壓力也有積極作用,過去沒有這份壓力的時候,畫院裏就養懶漢了。但是饑餓只能激勵勤勞,市場並不能催生天分。養家糊口天經地義,齊白石賣了一輩子畫,但他的天分太高,超出換飯的需要很多。儘管一生坎坷,還是遠遠超越了普通所謂專業人士的心理狀態。
心理上解脫了許多挂礙,眼前平平的世界裏就會隱隱透露出一些情趣,面對空白的畫布就能有些好興致。
業餘心態,不敢奢望賣畫,也就不去想它。畫畫兒只是出於愛好。我這點愛好與別人通宵打麻將未必有什麼區別,只是別擾民就行,別滿地扔擦筆紙給掃街的添麻煩。打牌不睡覺沒人誇他刻苦努力。我畫自己喜歡看的東西,也不敢指望別人喜歡。茫茫人海之中,居然有人會喜歡?真是太偶然了,進而如果居然還有人掏錢來買,更是妙不可言,萬一還有人寫文章説您是天才、文化什麼的,恐怕就千萬別當真了,當笑話聽聽。
什麼是藝術,藝術在功夫後面躲著呢,在行當後面躲著呢,在頭頭是道、振振有詞的法則規矩後面躲著呢,咱們越是多學一點,藝術就往後又退一步讓您摸不著。藝術不是實的東西,不是筆墨,不是樣式,也不是觀念,它是一種好的心態,澄明的心態。它與常人常態僅差一紙之隔,一捅就開,但又有天地之遙,彼此完全不通。畫每個題材,都要把它捅開一次,畫每一筆都要重新體驗這個過程,這過程像是從水中平白釣出一條活魚一樣,下一條又不知在何時,在何處?
古人講文人畫,利家畫,本是一種業餘的畫。但筆墨的講究、書法用筆之類也會造出一種新的匠氣。不沾染畫家習氣,是專業畫家的修煉。不羨慕畫家習氣,是業餘畫家的慧眼。
洞窟的壁上畫著牛,不能説是裝飾的,也不能歸納是寫實的,而最主要的是,那一定不曾是“藝術”。徽州人畫的容像也不是“藝術”,任伯年畫的紙牌、埃及的金字塔、樂山的大佛,都不是“藝術”,都不是如今常説的“藝術”。那些作者他們畫些生活裏需要的東西,祈禱儀式上用的,裝飾窗戶用的等等。作畫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生活是他們作畫的目的,是作畫的出發點和歸宿。八路軍裏的軍旅畫家畫傳單、刻木刻,是在弄藝術,也不全是。如今的行家喜歡標榜清高,標榜自己不俗,不與一般外行為伍,不可與普通人物同日而語。其實,生活才是常青之樹,才是源頭活水。從這個角度説,自命不凡囿于專業圈子裏面恰恰是匠氣的來源。弄不好,真俗,且酸,而不自知。學校裏避免程式化、僵化的形式傾向,日本京都藝術大學看重一年級的新生,看重他們來自各地,帶著各自不同的滋養、不同的察賦,看重他們還沒有被統一的教學馴化。因此,一年級不排什麼統一的基本練習技法課,相反,以創作為主,而且,儘量發揮各人特點。結果,一年級新生們的作業彙報總是學校裏一道引人入勝的風景,高年級的總想看看:今年這批新生又弄出什麼出乎預料的東西了?
他們來自常青之樹,來自活水源頭,他們有行家圈子之外的清新。
(作者係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來源:文化傳播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