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15日,紐約克裏斯蒂拍賣行以8250萬美元的價格拍出了梵谷所畫的《加歇醫生》,創下了當時藝術品拍賣價格的最高世界紀錄。
在梵谷與其弟弟提奧的合葬墓前加歇醫生種植了常春藤,一百多年來,無數次的枯萎與新生,那些常春藤仍然枝繁葉茂。
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有一兩個或幾個關係和影響至關重要的人。猶如音樂分節歌中的副歌,雖屬陪襯,卻構成了主旋律不可或缺的部分。在19世紀偉大畫家梵谷充滿傷痛與絕望的短暫人生中,有兩個最重要的傑出知音——一個是始終傾力資助梵谷生活並在其死後半年也辭別人世的弟弟提奧;一個是梵谷離世前為其治病的加歇醫生。有關梵谷與提奧的兄弟情深已有太多的介紹、著述和電影涉及。7月29日,適逢梵谷逝世123週年紀念日,今年又是梵谷誕辰160週年。隔著百年多的迷霧,本文從各種歷史典籍裏尋根探究,抽絲剝繭,試圖回望和清晰還原出一個被忽略的加歇醫生肖像。
A.慧眼識見曠世奇才
加歇醫生頭戴一頂軟耷耷的白帽子,在鈷藍色背景的映襯下,蒼白的臉透著微黃,他倚著一張紅桌子,藍色的外套衣釦係得一絲不茍,右手支在腮邊,左手扶著桌沿,上面放著杏黃色的書和一枝開著紫色花朵的指項花。他的神情悲慼,目光空無,悲天憫人。
在1890年的夏日,梵谷曾連續多天站在畫架前為加歇醫生畫像,這時的梵谷猶如從癲狂的暴風雨中躲進了安靜的小屋。加歇醫生對他孩子般的喜愛,讓其從各種惡毒的貶低中暫時找回了珍稀的自尊。
歐文·斯通在傳記小説《渴望生活——梵谷傳》接近尾聲時,才開始出現加歇醫生的名字。在梵谷的人生舞臺上,加歇醫生像個票友,或者説是個有些笨拙而癡情的龍套演員。當大幕即將關閉,這個無足輕重的“配角”才匆匆登場,然而,正是這個“戲份”鮮少的“配角”再度激發了梵谷蟄伏已久的激情,構成了梵谷藝術世界的一曲光芒四射的“華彩樂章”。
起初,梵谷是在精神病院裏第一次聽到加歇醫生的名字。他的弟弟提奧在來信中説:“最近我認識了一個很討人喜歡的人——加歇醫生,他在瓦茲河邊的奧維爾有個家,那兒離巴黎只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他是個精神病專家,也畫畫。他每年都用P·范裏塞爾名字參加獨立派的畫展。他畫得並不好,但他是那種善於識別天才的人。他二十歲來巴黎學醫,後來成了名畫家庫爾貝、米爾熱、尚弗勒裏和思想家蒲魯東的朋友。很快又與印象派代表畫家馬奈、雷諾阿、德加、朗提、克洛德·莫奈結成知己。甚至還在印象主義産生之前的許多年,杜比尼和杜米埃就在他家畫過畫了……從杜比尼以來的每個重要畫家,都曾在他家畫過畫。他自稱對你的那種病完全了解,並且説,無論你何時願意去奧維爾,他都願意照料你。”
於是,在1890年的5月20日,梵谷在法國南部的奧維爾火車站第一次見到加歇醫生——一位目光憂鬱的矮個子,他跳著衝到剛下火車的梵谷面前,熱情到近乎神經質地緊緊握住了病人的手。這個性情溫和的醫生,也是個目光獨具的美術鑒賞家,眾多法國著名畫家的知心朋友,他對梵谷近乎崇拜的肯定,讓有嚴重精神疾患的梵谷抓住了最後一根黃金般的稻草。
加歇醫生是最早對梵谷畫作給予至高評價的人。當幾乎所有的評論家都指責梵谷作品“骯髒”、“低劣”時,加歇醫生凝視著被高更貶得一錢不值的鑲板畫《向日葵》,對提奧説,“你哥哥是位偉大的藝術家。在以往的藝術史上還從來不曾有過和那些向日葵花的黃顏色一樣的東西,就憑這些油畫,就可以使你哥哥永垂不朽。”
後來,加歇醫生也反覆對梵谷稱讚那些連畫家本人都懷疑其價值的畫,“只有曠世天才的筆下,才有如此脫俗的傑作。”
B.藝術信仰的悲情家
年過花甲的加歇醫生與37歲的梵谷形同父子。
加歇醫生相信順勢療法,這個內心浪漫的鰥夫同女兒、兒子同住,他常常放棄工作跑到巴黎與喜愛的畫家朋友飲酒行樂。他的家裏到處放著各種舊物,猶如塵灰滿布的古董店,大花園裏有一水池,池畔栽滿了花卉,園子裏養著家雞、火雞、孔雀、5隻貓和23條狗。
梵谷喜歡加歇醫生,卻對他的醫術不抱期待。在給弟弟的信中,他稱加歇醫生為“毫無價值的人”,並引《聖經》裏的比喻表示兩人的關係——“瞎子帶瞎子會走到溝裏”,“他當醫生真糟,就像我畫畫一樣……從很多方面看,他就像我兄長一般,我們不但外貌長得像,內心也像。形容他‘愛藝術’並不確切,應該説是信仰藝術,‘信仰’兩個字説明一種殉道精神。”
天才都是超于常人的,偉大的藝術家往往都是偉大的瘋子。加歇醫生説,他喜歡藝術家們的瘋樣子。並説,有時恨不得自己也瘋了才好。
在1890年5月至7月間的幾乎每個星期日和星期一,加歇醫生都要把梵谷請到家裏吃飯畫畫。但加歇醫生沒有請梵谷住在家裏,而是將他安頓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夏季小客店。
梵谷在加歇醫生家畫了很多畫。醫生入迷地觀看梵谷畫畫,看得手舞足蹈,還喋喋不休地發表評論,像個孩子一樣讚不絕口。梵谷在給弟弟的信中説,我每次去加歇醫生家都能畫出一幅好畫。他還説,“就像是巧合,加歇醫生的很多藝術見解與我不謀而合。”
加歇醫生的眼裏總是流露著深重的悲傷。他告訴梵谷,這是因為醫生看到的是無盡的痛苦。他指著梵谷的《向日葵》説,如果我能畫出哪怕只有這樣一小幅畫,我也認為這一生沒有白活,這些向日葵花,將解除人類心靈的痛苦,世世代代給人們帶來歡樂。
梵谷為加歇醫生前後畫了三幅肖像。其中一幅是醫生肯求複製的副本。如今存世的三幅《加歇醫生》,只在靜物上稍有不同:有的桌上有書,有的沒有;有的指項花插在水瓶裏,有的放在桌面。
“我畫了一種肖像畫,”梵谷説,“我無須勉強自己去畫得很像,甚至像用照相術畫成的,而該靠我們的滿腔熱忱來表達,用我們對於顏色的理解和現代品位來畫。”在致高更的信中,梵谷講到這幅肖像説:假如你仔細觀察這幅畫,你就能夠發現在你作品裏要表現的東西,這幅作品就是你的《橄欖園裏的基督》。
梵谷還為加歇醫生的女兒畫像,有《彈鋼琴的阿格麗特·加歇》、《加歇小姐在奧維爾瓦茲河畔的花園裏》等。
悲劇始於提奧兒子的生病,梵谷聞訊趕到巴黎探望。數日後,梵谷回到奧維爾,弟弟經濟日漸窘迫,更讓梵谷痛恨自己的無能和累贅。某天,梵谷突然衝進加歇醫生家裏,口袋裏揣著一隻左輪手槍。他曾多次提醒醫生,不要怠慢吉勞曼畫的裸女像。當他又見到那幅裸女仍被丟在墻角,他憤怒地瞪著加歇,用褲袋裏的槍口指著他。在加歇醫生悲憫的注視下,梵谷啞然失聲,抱頭而逃。
此後,梵谷在金黃的麥田邊描繪《麥田裏的烏鴉》,這幅未完成的傑作成了他的“天鵝絕唱”。他寫下“沒有出路”的遺言,朝著自己心臟開了一槍。
C.梵谷墓旁的常春藤
加歇醫生伴隨梵谷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兩個月,梵谷後期的如《奧維爾的教堂》等幾十幅名作都在此間完成。此時的梵谷繪畫進入了驚世駭俗的“無人之境”,那是一個瘋癲天才眼中的主觀世界,其精神渴望得到極致宣泄,一切都充滿躁動和不安,萬事萬物都在裂變中燃燒。每一點物象,每一縷光影,每一筆塗抹,都是畫家生命的噴發。直到梵谷去世幾十年後,人們才普遍認同了這片人類藝術史上的絕美奇觀。
梵谷葬禮的第二天,人們見到加歇醫生的小小身影,他在梵谷墓園裏勞碌,將周圍種滿了向日葵。梵谷逝世半年後,弟弟提奧也在心力交瘁中辭別人間。加歇醫生將兩人合葬一處,讓一對摯愛兄弟永不分離,在其簡易墓碑後的墻邊種植了常春藤,一百多年來,無數次的枯萎與新生,那些常春藤仍然枝繁葉茂。
1890年6月,即梵谷自殺前一個月,《加歇醫生》完成,在給弟弟的信中,梵谷寫道:“人們也許會長久地凝視這幅肖像,甚至在100年後,帶著渴念追憶它。”仿佛是一種回聲,正好是一百年後——1990年5月15日,紐約克裏斯蒂拍賣行以8250萬美元的價格拍出了《加歇醫生》,創下了當時藝術品拍賣價格的最高世界紀錄。
多年前,我在巴黎的蓬皮杜藝術中心買了超大本法文版《梵谷畫集》。在《加歇醫生》肖像的空白處,寫了一首同名短詩,詩的最後兩段是:一個潦倒的畫家/畫了一個無用的人/將心的悲憫寄託在醫生的臉上/瘋狂地渴望穿透/萬水千山/凋落幾代人的惆悵//加歇醫生/ 毫無價值的人/毫無價值的憂傷/拂去/歲月的風塵/成為世界上最有價值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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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威廉·梵谷(1853-1890),荷蘭後印象派畫家。表現主義先驅,深刻影響了20世紀藝術。生前貧病潦倒,其作品《星夜》、《向日葵》、《加歇醫生》、《麥田裏的烏鴉》等,已成為全球最廣為人知與最昂貴的藝術作品。1890年7月29日,梵谷因精神疾病困擾,在奧維爾結束了其年輕生命,時年37歲。
加歇醫生(1828-1909), 法國精神科醫生, 業餘畫家,與眾多印象派畫家有交情,並收集了數量可觀的印象派作品。梵谷去世前兩個月移居巴黎以北的小鎮奧維爾,由加歇醫生監護。加歇醫生相信,工作能夠平撫梵谷劇烈的情緒波動,千方百計地鼓勵梵谷繪畫。《加歇醫生》肖像,是梵谷晚期代表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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