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三候 徐冬冬 作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節氣歷史悠久,蘊含著對宇宙間深奧的星象密碼的解讀。清明節氣剛過,圖文並茂的《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一書闖入我們的眼簾,於是有了這一期的選題。這本書精選國家一級美術師徐冬冬教授以“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為主題創作的140余幅抽象繪畫作品,以及資深新聞人徐立京結合畫作完成的近80篇感悟四季的文字作品,並收錄與王蒙、丁一匯、薛其坤、陳來等文化、科學、哲學領域代表人物的對談。該書從中國人生命美學和生命力量的角度,挖掘和闡述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當代價值和世界意義。
“畫畫不是目的,問道才是根本。”遵循這一理念,徐冬冬堅持以一個畫家的身份介入文化思考和文化實踐。讓我們跟隨畫家的創作思緒,走近古老的二十四節氣及其背後蘊含的中華文化。春天裏含著冬天,夏天裏含著秋天,希望每個人都能跟隨著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腳步,用心感受自己生命的四季。
——編者
2013年中秋,新的生活又舒展在那濃郁的秋韻裏。我獨步于京郊隱逸之所“雲歸處”,條魚隱約閃動在楓影波光中。《四季》組畫中的《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系列進入創作日程,這次創作不同於以往,不再是人們感覺到的四季景色之嬗替,而是畫者靈魂在宇宙間跳動的軌跡,它表現得如此自在,整個過程使我對天、地、人有了嶄新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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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節氣歷史悠久,可追溯至上古時代,蘊含著對宇宙間深奧的星象密碼的解讀。從古老的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切入,問道春夏秋冬四季變化,是我獨立面對宇宙萬物探求生命本質的創作,也是對四季生命問答的一種手段。我從中體會中國先民們的智慧,了解中國文化對宇宙世界包括生命誕生、天地變化等諸多問題的認識,並賦予新思想以抽象表達。
《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的創作歷時八年之久,它承載著我對中國抽象繪畫思想與路徑的追問,更寄託著對中國新型文化的期望。在中國哲學裏尋找抽象的概念,使之成為繪畫語言,建立中國式的抽象邏輯思維,這是中國抽象繪畫的要旨。將自己的靈魂置於大自然中,面對宇宙獨立思考,感悟生命的真諦,這是以往所沒有悟得的。
《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總結了我在意象、印象、抽象繪畫三階段對“象”的認識和幾十年創作問道的經驗,特別是近十幾年中國抽象繪畫求索過程的思考。它立足於人類文化進程和東西方文化比較,感悟中國文化進入世界的智慧,並對人類社會與宇宙自然的關係提出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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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2013—2020)組畫是《四季》系列的開篇之作。
“春的三境界:一為冬去春回,吐故納新;二為新生的靜雅,生命之初性本善;三為百花爭盛之後的凋落之美……”
“夏是生命的孕育。大地母親的子宮孕育萬物,生命從混沌走向成形。大地孕育萬物是博愛,它通向仁義,有仁有義方為愛。宇宙本身已經有愛了……”
“這片孤憐的葉子會飄落在四季的哪個角落?人已過夫子所言的知天命之年了,但從未細細品味過四季的靈魂,人生匆匆一晃而過,只知人情世故,轉眼白髮上頭。只有懷著似一片落葉飄零的心境,才可將靈魂放在曠野、大漠之中,才曉得四季中靈魂跳動之軌跡。”
“冬的表達,表面上看比較單調。但關鍵在這‘藏’字,如何更加‘深’與‘沉’地表現,在於用來化色墨之物,是取自當時之晴雪,晴雪存陽氣,化色後表示‘沉’字,很得其意。後來給畫蓋上了‘雪被’,色墨、宣紙間發生了從未有的變化,一遍雪、二遍雪、三遍雪,各不同,後面溫度越低,效果更加不一樣,乾脆抬著畫放在室外雪天裏,觀其變化,這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辦法。真的將靈魂置於大自然中了……”
再讀這些創作筆記,好像一下子又回到創作《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那些時日中。禪坐,冥想,讀書,品茗,創作和整理畫稿,是生活最重要的部分。靜心於雲歸處,晨起喜鵲登窗,牡丹相伴度日。在品茗中悟道“虛實”,在禪坐冥想中見“真”,其“象”如混沌之“氣”變幻無窮。“氣”在混沌中生萬物,萬物之“象”生於混沌中。四季萬物生於此,筆墨落在“真”象中。筆走“色空”裏,墨含“有無”中。在這抽象邏輯思維的生命鏈裏,一幅幅《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筆墨如産婦生子,在這個偉大時代裏“順産”了。這是一個問天問地、使新生命萌發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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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的創作,是在“無知之知”的狀態下離形去知的過程,是順應“道”的規律,具有“生命”的價值。陰陽氣韻的變換,游離于無窮之中。“氣”變而生形,形變而生有,有無之中伴生滅,應春夏秋冬四時輪迴而行也。順天道,講“真”求“實”,無為而無不為,不刻意背離天道而求人為,追求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狀態才是理想的“為”。
當我們探討中國抽象邏輯思維、建立中國抽象繪畫之時,中華文化的智慧得以再次發揮。中華文明起源可追溯到盤古開天地的時代,上古時期天皇氏發明的干支理論,就是中華文化認識宇宙世界的先例,它對中華後世的曆法、術數、計算、命名等影響重大、意義深遠。我從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切入來面對宇宙世界、探索四季,便源自干支。它觀天地星辰變化所總結出的物候、氣候,對中華思想的産生、變化、昇華,以及中華民族社會生活的點滴,都産生了潛移默化的基礎性創造作用。要從干支理論這個中國文化原動力所産生的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入手,來感悟宇宙世界的真、善、美,深思四季的奧秘,打開中國新型文化的心靈窗口。
《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帶來中國文化對宇宙的新感悟、觀察的新方法。新思想、新境界、新創造的産生,得益於我從《新唯識論》中體悟到的啟示與教導。初次接觸“唯識”概念,源於中國哲學大家熊十力老先生。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靜心於意象的墨海,以文會友,有幸結識許多令人尊敬的文化藝術大家,如詩人艾青、臧克家,書法家、佛學家趙樸初,雜文家聶紺弩,作家蕭軍、駱賓基,社會學家費孝通,戲劇家曹禺,舞蹈家吳曉邦,翻譯家錢鍾書、蕭乾、楊憲益,書畫收藏大家張伯駒,雕塑家劉開渠,書畫大家劉海粟、王朝文、李可染、啟功、張仃、王森然等,眾多前輩大家都給予我諄諄教導。宋、元、明、清歷代名家的超凡筆墨,讓我得以從古人畫作中來感悟中國文化觀察自然的方法和獨特角度。同時,宋明理學、心學大家朱熹、二程、陸象山、王守仁等先賢的思想,給我很大啟發。當代思想家和哲學學者馬一浮、胡適、錢穆、梁漱溟、馮友蘭等人的著作,也是我感興趣的,其中熊十力老先生是我特別喜愛的一位。他為現代儒家提出了方向,給同輩、後學樹立了榜樣,令後來者無不心生敬重。對我這個晚輩來説,真沒想到三十五年前一本讀不懂的《新唯識論》的智慧,今日卻不經意地融入到了中國抽象繪畫的建立過程中。《新唯識論》認識宇宙世界的智慧,是一盞聖賢明燈,照亮了一條大通之路。它的“八識”,為我認識四季、創作《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提供了方法。
當我的筆墨直接面對宇宙世界時,我不再是僅從自然現象的外部,用眼、鼻、舌、耳感受其變化,或從前人傳承的文化中得到經驗,而是通過自身的“心”過渡至大腦和身體每一部分的反應。此時,人體如感應器一般,感應著宇宙世界,不斷釋放出未知的信號,傳於心,反應于手腦,落于筆端。正是因為認識到“本識”的意義,《四季》組畫才能進一步了解宇宙本性的“真”。以色彩筆墨表達萬物間靈魂般的心靈對話,感應天、地、人,認識宇宙的“真”,這是《四季》組畫與以往創作最為根本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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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的創作,始終將“氣”作為生命之“真”的源頭來觀察四季之變。“二十四節氣”的陰陽兩氣之變,歸於太陽轉動所帶來的黃經角度的變化。“七十二候”中,陰陽兩氣互相轉換交變所帶來的氣韻生動,是宇宙世界和諧之美善的體現,這正是《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表現的生命精神境界。
“氣”隨太陽的運轉而生“物”,陰陽兩氣變化帶來春夏秋冬四季萬物的呈現。太陽每轉過黃經5度為五日一候,每轉過黃經15度為十五日一節氣,每轉完黃經360度為四季一年;一年含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太陽轉動帶來宇宙間陰陽氣韻之變,觀北斗七星斗柄位置變化,再現對天體的認識,這種問天的宇宙生命觀,始終圍繞《四季》的筆墨。創作《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八年間,真是時光如梭,卻又一分一刻也沒有蹉跎,不錯過每個節氣帶來的時光福分,不錯過每一候帶來的瞬間感動,不錯過四季氣韻之變帶來的對宇宙生命觀的哲思,更不錯過哲思頓悟中對生命真、善、美的追求。從每時、每日、每候的陰陽兩氣交合變化,感悟宇宙世界之變,悟道萬物生命之“心”,帶來《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對靈魂的獨白,達于對生命本質的精微表達。我曾説:“《四季》組畫所追求的真、善、美,不只是畫面所呈現的構圖、色彩和立意,而是探求萬物生命本質的真。”
隨著《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的初步完成,中國抽象繪畫從思想、立意、藝術形式和材料的應用上,特別是對宣紙和毛筆等傳統工具的應用,都有了新方法,産生了新效果,為《四季》系列下一步的深入探索奠定了基礎。
“氣從色中過,五蘊本自空。靜心四季裏,冥想天地間。”在浩瀚中華文化的氣韻中,觀萬物動靜之“真”,靈魂在空靈中自在會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所言“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正是《四季》組畫靈魂般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