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畫是我童年的夢想,一直纏繞在我內心深處,揮之不去。
父親在報社工作,他使用的白報紙裝訂的小採訪本成為我最早的畫薄,記憶中,一位江南沈姓的木匠在五醫院母親的宿舍為家裏制傢具,閒暇之餘常常教我畫些物事。上學後,我最喜歡去父親工作的報社美術組看畫畫,那時報紙的插畫、各種宣傳欄、以及遊行隊伍中最耀眼的宣傳畫都是一筆一畫出來的,看著畫從無到有的生成,心理很是激動。
文革結束了,社會上忽然興起了各種學習班,我幸運的報名參加了書法班和繪畫班,書法班在銀川一中,巧的是書法老師王文均在我考上中學時還成為我的班主任,胡公石老先生當時剛剛平反,我寫好字時常拿去請他點評。美術班在銀川文化館,美術老師宋鳴素描、水彩、油畫、書法樣樣都教。每次回銀川探親,我都會去看看童年的啟蒙老師。
到北京上大學,我沒有選擇美術專業,看著童年的畫友去讀美術系,心裏難以掩飾的流露出羨慕和失落,我寫信給銀川的書法書法老師們,希望能在北京繼續拜師學習,當時拿著胡公石、柴建方老師的信去拜訪柯文輝老師,我提出了想學習山水畫的願望。柯先生教誨我説學畫必須先讀書,他帶我去拜訪馮其庸老師,請馮老師為我開列書目,還帶著我去江南拜師學畫。
柯文輝先生是出名的上海神童,文革平反後做了劉海粟的秘書,每次假期趕上他去南方,他就會帶我去見上海、蘇州、杭州的老先生們。他數次帶我去拜訪朱季海、陸儼少、沈子丞、唐雲、蔣風白、錢君匋、萬賴鳴、陸抑非、吳藕汀、譚建丞、任微音等學者和畫家,後來我也和他們成為忘年交。但在我心靈深處,都沒有真正産生拜師學畫的渴望,在柯先生幾次敦促我拜誰學畫後,我選擇了畫油畫的任微音先生,我覺得任先生的畫不像其他老先生的“國畫”那樣有明確套路,至少每張都是新鮮的圖式。但油畫畢竟不是我最喜愛的畫畫方式,於是畫畫漸漸成了存在心中的期寄而已。
大學畢業,成為所謂的“北漂”,機緣巧合讓我能跟隨崔玉潤、李振江師傅學習裝裱和古代書畫修復。讓我對宋、元、明、清的古紙和古絹和古墨都有了認識,特別對紙的後期加工和製作有了親身的體會。
96年我去紐西蘭學習新媒體設計,回國後成為中國較早進入網際網路新媒體領域的設計師,對孩提時學畫夢想的記憶仿佛漸漸淡忘了。2003年去上海閒玩,在朋友家隨手翻到數頁劉丹水墨畫展的小冊子,翻到他畫的《血田》,我突然感覺到發自內心的震動,畫畫的渴望猛然醒來,一個念頭就是苦尋十年,我終於找到真正想要跟從學藝的老師了,後來看到劉丹的《水墨山水長卷》後,更加堅定了我的決心。不久,我在北京的一次拍賣會場相識了劉丹,幾番誠心的交流,劉丹終於答應收我為徒。
2005年,劉丹老師從紐約移居北京,剛回國的他暫住珀麗酒店,就為我畫了一幅集元四家的丈二手卷作為學習的範本,他告訴我紙上繪畫,一定要從元四家入手,這樣上可以直追董巨,下可以體會董其昌、四王集大成的要旨。從那以後,我有幸和劉丹老師在同一個工作室畫畫,在他的指導下,臨習元四家的作品,董其昌題跋的《小中見大冊》,傳巨然《萬壑松風圖》等等,每次臨摹課,劉丹老師都指導我將原作放大數十倍來臨習,這樣在畫面的結構空間裏需自己補充很多內容進去。漸漸,我從不知如何處理到能夠自己駕禦,這其中真有無窮的快感。劉丹老師前不久在《生活》雜誌的訪談中總結:“臨摹的真義是:對古代經典作品的用筆,用墨,用紙,用絹和操作程式做深入的細讀,並把這細讀的結果通過筆墨實踐的跟蹤,如同“掃描”一樣,下載到你的肌肉和神經中並使之成為一種記憶。這樣,你不僅在主觀上同時也在一定程度的客觀上,進入了古代前賢的創作狀態。當你進入這種特殊的狀態時,你可以自由地和你的臨摹對象在靈魂的層面上彼此置換,這也是董其昌喜在創作中與古人對話的真諦。”對於如何染、如何皴這些技法,劉丹老師都手把手的教我,此外,我們一起討論如何造紙,如何制筆並請安徽和江西師傅反覆實驗。方聞教授一次來我們的工作室看到這一幕後,鼓勵我説:“現在很少有人能體會到張彥遠所謂‘師資傳授’的妙處了,你是我多年來見到的最幸運的學生。”
一次,劉丹老師突然問我,你想過自己為什麼要畫畫嗎?我只是回答喜歡,但對於一個成年人而言,這樣的理由太過簡單,想了很久,我真的也想找個完美的答案説服我自己,後來我打開劉丹老師送我的《水墨山水長卷》反覆看,再看古人的畫冊,我決定回到學校讀幾年書,認真的找找答案。06年,我進入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師從包林老師攻讀博士學位,我的研究實際上就是圍繞劉丹《水墨山水長卷》而層層向歷史的縱向推進,我的閱讀和學習範圍甚至涉及到天文學史和宇宙學領域,我將近5年的研究心得匯成《仰觀垂象——山水畫的觀念與結構研究》,由中華書局出版,總體而言,這本書至少為我日後研究山水畫提供了一個清晰的宇宙觀脈絡,同時,也為我進一步體會劉丹老師的繪畫觀念提供了合理的解釋方法。
有人經常問我如何解釋山水畫的當代性,我都笑笑不答,在我看來當代性,無非是説你用什麼樣的角度看宇宙,看眼前這個世界,而不是眼下的一點流行和新聞事件。一件好的藝術作品必然是沒有時間、空間限制的亙古作品。這是劉丹老師當下的實踐,也是我追尋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