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八月我們一家都會去緬因州的阿肯迪亞國家公園野營。帶著畫具到山上或海邊隨意的塗抹成為一家人野營中的一件樂事。今年就在我們要出發的前幾天,沃克先生夫婦聽説我們要去野營,他們便熱情邀請我們:來我們家“野營”吧!你們可能會喜歡那個地方。“那.......,這.......,”當我還在猶豫的時候沃剋夫人説:“我們那時去倫敦,海豹灣是你們的。門沒有鎖。” 緬因的海岸線彎彎曲曲,由無數個像手指一樣的半島組成。紐約和波士頓的城裏人早早把這裡當做他們夏季避暑的好去處。海豹灣在達瑪斯嘎達鎮的尖尖頭上,這裡離阿肯迪亞國家公園還有一半的路程。沃克先生的家坐落在海豹灣的一個大約五十英畝的半島上,從大路上拐進一條私家小土路再開不遠就到了。這裡三面被海灣環抱,很寂靜。我們的車一停下,關上發動機就只能聽見蟋蟀和鳥兒的叫聲了。主人房前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的草坪修剪的極為講究,草地伸向海灣盡頭放著兩把刷著白漆的農場木椅,它們仿佛像主人一樣在那裏終日享受著陽光。草地西側防護提上英式花園各種花草穿插錯落,旁邊深水漂浮碼頭上的三面旗子——美國國旗、英國國旗和大英帝國旗隨著微風不停的飄動著。客人房是新的,用料很實在、舒服。幾張挂在墻上的佛蘭克.斯特拉和沃克先生自己的作品讓客人們感到自己的地位好像一下高了許多。主人的房子大,舊了些,室內顯得更隨便。只是墻上 — 客廳、廚房、餐廳、過道、臥室、衛生間和所有可以挂畫的墻上挂著的畫,電視機前的一張小桌子上還放著幾張沒有完成的小畫,油畫顏料和工具也還堆在那裏,這時才讓你感到誰是住在這裡的主人。可能是住在波士頓這樣的大城市時間長了,當然更不用提呆在北京這樣的超級巨型城市裏搏鬥了一陣子,猛然把你丟到了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小島,而且今後幾天沒有任何計劃。廚房冰箱裏的食物裝的滿滿的,啤酒、紅酒都堆在那裏;裝著龍蝦的籠子就浸在漂浮碼頭邊的海水裏;潮水來了,潮水又退了;潮水退後的海灘上,幾隻小鳥在覓食,成千上萬的魚兒們匆忙地尋找他們遊向大海的最後退路;清晨的陽光熱烈的升起,把海面和小島照的一片金黃;陽光松懶的挂在這裡,挂在那裏,午日的白光不經意地灑向四方;晚霞變換著,沒有什麼規律,只是不停的在一邊像是上演著讓誰搞亂了的一幕幕都很精彩的色彩影視巨制;夜晚的星空是由一片片星團組成,它們遠近不一,冷暖色光相間,那就是銀河系吧!不時的流星劃過天際,這裡的寧靜被孩子們的驚叫聲打破。忽然間一輪明月照進海灣,這裡倏然變成了白晝;海鷗飛起來了,潮水拍打著礁石,一聲、一聲、週而复始,好像一時停不下來了。剛開始的一兩天我還時刻拿著照相機拍這兒拍那兒,叫孩子們看海豹、看老鷹。到了第三四天,我已慢慢融入這寧靜,習慣在清晨端著杯咖啡在小島頂頭兒上白色的農場木椅上坐著,不想任何事,只是品著杯子裏的咖啡了。由一個舊車庫譬為的畫室就在小島靠東面的水邊上,畫室朝南的一面是對著海灣的落地窗和玻璃門,這兩天你總會看到有兩隻海豹在這兒附近探探頭,游來游去。不遠處的小島隨著陽光的變換而改變著顏色。離畫室不遠的樹林邊上,幾棵釘著釘子的松樹告訴我小島的主人時常在這裡畫畫。我一直有興趣去尋找大畫家們是在哪找到繪畫的興趣,他們在看什麼?我曾想去尋找趙孟頫或董源是在哪看風景、畫山的。我讀過描述康斯坦布爾寫生的英國鄉間的文字,曾想像過那裏的景致。我小時候看過家父在香山畫松,看過吳冠中先生在北海畫荷塘。沃克先生的海豹灣是這幾年來少有看到的如此精確的畫家畫畫的點。猛一看海豹灣好像是太完美了些,幾乎是明信片一樣的美麗。當我自己將畫架也支在釘著釘子的樹叢中,擠好顏色,坐下來揣摩著這海豹灣時:午後的陽光略有一些金黃,海岸線隨著潮水的退去慢慢的變換著;我想起沃克先生遊戲卡片小畫上的印度黃和它上面的小白點,幾筆象牙黑在畫面的右下角重重的劃過;藍色的天空和幾乎同樣顏色、但又有一點點泛著群青且帶紫羅蘭的海水佔據了主要畫面;我在想迪本孔是否會把這海水和天空處理成一塊顏色?王曦夢的大青綠山水也會考慮這個問題吧?深墨綠松樹的頂部由一道亮線勾勒出來,它對應著天上的幾絲白雲和海平面上的少許反光;杜桑也看到過這和諧的自然界中的對應平衡嗎?勞申伯格還很在意這種對稱吧?博伊斯看不見這些光了吧?或是他已不關心這些了?倫勃朗一定會按他自己的方法來描繪這三者之間的對比。下午五點的陽光更濃重了些,潮水退卻後的海灘開始顯露出泥濘,展示著它的粗獷。看著逆光中生褐色的礁石,喝一口帶鮮檸檬的卡羅那所帶來的對比就如同那畫布上堅實的鈦青綠和它下面的一道中黃。我猛然間感到:繪畫是一種狀態。它是如此自然,它是如此直接。這裡不需要刻意的雕琢,這裡不需要刻意的製作。這海水,這變換無窮的天空,沃克先生的畫好像就在我眼前。我相信沃克先生在這裡畫畫時他可能什麼也沒有多想:他一定沒有去想透納要如何去表現那帶些金黃色的光。他大概也不會去考慮丁托萊托要如何描繪那個形。我斷定他也不會去特意回避阿爾巴克如何運用油畫肌理。我也確信他這時也不曾擔心他的繪畫、他的色彩或他的主題是否會在華盛頓國家美術館展廳裏獨佔鰲頭。可能因為我在這安靜、美麗的海豹灣小住了幾天,可能因為我特別喜歡上了這樸素無華的達瑪斯嘎達小鎮,可能只是這幾天我對油畫的繪畫性有所偏好,我從沃克先生的作品中深深地感受到:繪畫是一種狀態,這種狀態藝術家是可以把握的。藝術家對生活的選擇,對你周邊環境的選擇,對你所接觸的文化的選擇,對你允許自己每天看什麼東西的選擇都是需要自己判斷的。繪畫是一種狀態,作畫時你不需要過多的思考。真情的表達自己,自由地表現個人的觀察和感受,這時的繪畫才有可能是你唯一的、獨立的審美表現。
袁佐 2010年8月20日于緬因州達瑪斯嘎達鎮 2011年2月21日修改于佛羅裏達州高地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