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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讀喻紅

釋讀喻紅

時間: 2010-03-11 15:07:39 | 來源: 藝術中國

釋讀喻紅 

 文/易英

喻紅的繪畫是一種典型的寫實風格,沒有深奧的哲理和晦澀的題材,似乎無需解讀。但喻紅的作品是一個特定語境的産物,正是這個語境規定了其意義的生發。也就是説,喻紅作品的深層含義超越了畫面的內容,如果置換了語境,這種超越就不可能發生。因此釋讀喻紅不是對文本的單純解讀,而解讀文本與語境的關係。

我在1991年的一篇文章中曾評論過喻紅的作品:“喻紅在<女畫家的世界>畫展上展出了一批女性肖像,儘管對象不同,神情各異,每幅面在形式上也儘量拉開距離,但賣際上是畫的她自己。這當然不是指她以自己為模特兒,而是説她把自己內心的追求與渴望偶像化了。這批畫在形式與內容上都具有波普藝術的特徵,簡潔單純的構圖與色彩,風姿卓約的姿態,俏麗而缺乏個性的面容,這很容易使入想起時裝雜誌中的模特女郎和時裝廣告的形式。不同的是,喻紅沒有像波普藝術那樣僅以商業文化的標誌為歸宿,而是在這種風格上寄託了自己單純而浪漫的幻想,不管她將來會在生活中遇到怎樣的挑戰,至少人門在目前不會懷疑這個夢的真實性。”(《新學院派:傳統與現代的交結點》,1991年第4期《美術研究》。)現在看來,這段評論還沒有過時,它反映了90年代初中國現代美術處於一個重要的轉折期時,喻紅作為新生代畫家中的一員所獨具的風格與特徵。喻紅的作品有一種“夢幻般的清純”,她把單純的眼睛所看到的現實世界與心靈的幻想融合在一起,創造出一個充滿遐思的清麗世界。對她來説,這個世界有著兩重性;一個是折射出萬千變化的大世界,一個是以她的內心生活和周邊生活構成的小世界。

喻紅的學生時代正值80年代中後期,她屬於改變了中國觀代美術進程的85運動影響下的新一代人。但她在本質上是一個傳統的畫家。1988年喻紅從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畢業後就留校任教,她是以紮實的學院基本功獲得這一機遇的,尤其是她在素描上的能力,早在附中的時候就反映出來了。喻紅的造型能力得益於細微的感覺和準確的觀察,這種特徵實際上也奠定了她日後的創作基礎。在80年代的中國美術院校,所謂學院傳統是指50年代在俄蘇教學模式規範下的寫實技術,這種技術建立在俄羅斯民族畫派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相結合的基礎之上。到80年代,在對外開放的形勢下,又引進了一些歐洲古典主義學院派的技法,以中央美術學院為代表,形成了一種中國的油畫學院風格.,並在“新古典畫風”的名義下,對80年代的中國寫實油畫發生了影響。毫無疑問,喻紅的寫實能力也是按照這個標準來衡量的。

喻紅的作品首次引起人們的關注是在19899年初的<人體藝術大展>,不管這個展覽的主導動機如何,它都是以學院藝術的觀念對社會倫理傳統的一次巨大衝擊,這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年僅22歲的喻紅也正是在這次展覽上以她的個人方式表達了她對學院藝術與現代藝術的看法。這個時候的中國美術正是85運動的巔峰期,美術學院的學生一方面接受著學院的嚴格訓練,另一方面也關注著社會上的各種思潮,85運動的實質是作為思想解放運動的一部分,在前衛藝術觀念的支配下,以極其激進的方式對傳統的與既定的藝術規範進行激烈的反叛。85運動的要害也在於觀念大於藝術,西方現代藝術成為主要的批判武器,卻沒有來得及確立自身的藝術方位。而關注現代藝術的美院學生雖然沒有成為運動的參與者,卻為他/她們提供了在一定距離之外觀察現代藝術的獨特視角。

喻紅這一代人,承受著上面兩代人的壓力。第一代人是五、六十年代受俄蘇現實主義傳統影響的老一輩藝術家,也就是直接訓練喻紅們的先生葷。他們在批判四人幫的文藝路線的同時,也力求恢復社會現實主義的傳統,對西方現代藝術充滿疑慮與拒斥,但由於他們處於藝術機構與學院的權威地位,往往成為青年藝術家的反叛對象。另一代人是他/她們的兄長輩,最“知青的一代”,這一代人成長于動亂年代.,直接經歷了生活的磨難,他們有著強烈的批判精神與歷史使命感,是思想解放運動的主要力量。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他們的批判精神體現在“傷痕美術”與“鄉土現實主義”,到80年代中期,在國外資訊大量涌入國門的形勢下,西方現代藝術就成為他們文化批判的旗幟。毫無疑問,這股思潮也給美院學生帶來很大的衝擊。喻紅和其他新生代畫家一樣,將這雙重的壓力轉換為雙重的優勢,他/她們既以開放的、積極的姿態吸收現代藝術的知識,同時在嚴格的學院訓練的基礎上沒有盲從於潮流,形成了他/她們獨有的新學院派風格。

這個特點在喻紅參加<人體藝術大展>的作品中就反映出來。在這種無主題的畫室作業中,喻紅是以一種平面化的風格拉開與傳統學院派油畫的距離。平面化曾是西方早期現代主義藝術的主要特徵,它既是對學院造型規範的反叛,也是建立個人風格的起點。在喻紅則是一種折衷,在她形成明確的創作觀念之前,學院的基礎為她提供了初步的創作模式,然而在現代藝術思潮的影響下,她也意識到這種模式只意味著一種寫實技巧的展示和個性的喪失,因此,現代藝術最基本的語言——平面化也成為她改造學院模式的最基本的元素。現代藝術的影響似乎是潛在的,並沒有成為喻紅的主動意識,這也決定了她日後的發展方向,她始終沒有接受真正前衛的藝術觀念,而是按照個人的趣味在傳統與觀代之間進行選擇。這種趣味與她後來在新生代中的風格是一致的。喻紅在人體藝術中的平面化傾向也帶有裝飾性的意味,既沒有倣古典的褐灰色調,也沒有俄蘇畫派的銀灰色調,而是亮色與暗色、純色與灰色的平行並置,顯得雅致而單純。這種感覺來自她對形式的獨特理解,不管她後來如何變化,這種形式上的細膩感覺,都與她對生活的感受相一致。從表面看,形式是一種純藝術的追求,而實際上它是心靈的眼睛,透過這雙眼睛,整個世界也濕得亮麗而清純。這是理解喻紅的關鍵之一。

如果僅僅把喻紅定位在形式追求上是遠遠不夠的,雖然在中國當代油畫中堅實的寫實能力與個性化的風格總是人們判斷一個油畫家的基本標準。喻紅的脫穎而出則在於她在一個歷史的轉折時期與一種新的審美觀念不期而遇。在1990年和1991年,喻紅先後參加了兩個重要的展覽,這就是<女畫家的世界>與<新生代畫展>,雖然喻紅在這兩個展覽上的主要風格形成于1989年,但一種個人風格作為一種新思潮的體觀,卻是在時間的過程中顯現出來的,由青年畫家群體所形成的“新生代”代表潮的體觀,卻是在時間的過程中顯現出來的,由青年畫家群體所形成的“新生代”代表的是90年代的藝術思潮,而且還在一個更深的層次上折射著社會思潮。“新生代”與“知青代”的最大區別是一種個人的現實主義取代了集體的理想主義。85運動雖然突破了舊的壁壘,但卻沒有完成現代藝術的中國化轉型,它幾乎遠離中國的現實,只是在五花八門的西方現代藝術中呼喊與奔走,而80年代末期的中國,正在經歷著一場偉大的然而是靜悄悄的革命,它不僅正在告別統治中國數十年的計劃經濟,也在告別從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興起的精神革命。市場經濟與商業社會的端倪,重新調整了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沒有經歷那場精神革命的新生一代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感覺到這種變化,他們不是像“知青代”那樣來表現自我,而是在新的社會關係中尋找自我、實現自我。喻紅首先以一種嶄新的個人風格出現在<女畫家的世界>中,然後在<新生代畫展>中進一步確立了她在“新生代”中的地位。這種新風格實際上意味著一種思想方法的轉變,它是以個人方式對當代生活的介入,個人價值的實現往往成為創作的潛在主題。

認真考察喻紅在這批作品中的平面化傾向,就可以看出她的語言資源與當時剛剛出現的現代都市文化有著密切聯繫。波普藝術與西方早期現代主義幾乎相隔了一個世紀,但在80年代中期,它是和各個時段的現代藝術一同涌入中國的。在85運動中,對波普藝術的誤讀體現在把它等同於純粹的達達行為,把它理解為一種單純的前衛樣式,而波普藝術恰恰是在後現代主義的條件下,在當代商業社會的語境中的現代藝術的轉型。喻紅等人不是對波普藝術的抄襲,而是最早領悟到了都市文化對個人的影響,感受到了中國社會的這場靜悄悄的革命,她/他們不是把波普藝術作為文化反叛的旗幟,而是在對觀實生活環境的檢驗中遭遇了波普藝術。如果説喻紅的風格與現實的關係,及新的價值觀的體現在89年還不是反映得那麼明顯的話,那麼90年代中國藝術的發展,則證明了“新生代”怎樣順應了歷史的潮流,甚至領導了一個新潮流。應該指出,學院訓練的基礎為喻紅提供了觀察世界的眼睛和介入生活的手段。她在90年前後創作的肖像畫系列實際上包含著一種語境的隱喻。她描繪的都是她周圍的人,由於主題的淡化,這些形象仿佛是一種符號式的無意義的存在,她們似乎都不處於特定的情節,沒有特定的身份。形象的無意義性代表了集體意義的消解和個體價值的凸現。在喻紅這批大多以“肖像”命名的畫中,畫中的人物具有雙重的性格,她們不僅反映了這一代人在當代都市文化環境下的生活方式,也反映了作者本人對當代文化的態度。以《紅綠相聞的肖像》(1989)和《紅墻下的肖像》(1989)等作品為例,畫面的設計帶明顯的大眾文化的特徵,平涂的顏色、獨特的服飾和服裝模型式的姿勢,這不僅反映了消費文化的影響,也預示了這一代人對這種文化的親和性,當然也包括作者本人把她在生活中的趣味轉換為一種繪畫的語言。喻紅把她的自傳帶入了藝術,這也是這一代入共用的自傳。事實上,歷史也就在這兒劃分出一條界線。隨著85運動的終結,市場經濟的發展,甚至藝術市場的興起,使藝術家越來越融入商業社會,逐漸由政治理想的承載者轉變為在商業社會的條件下實現個人價值的“經紀人”。從這個意義上説,喻紅的作品超越了自身,它站在一個歷史的交結點上。

“新生代”並不是一個運動,它是由文革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走上創造道路後在共同的價值取向上必然出現的趨勢,這個趨勢隨著價值取向的日益多元而逐漸消失。喻紅在90年代的創作則仍然沿襲著新生代的思路,這也説明喻紅是以她個人的感覺來體驗這個社會,而且是通過她對周邊生活的體驗反映出來的。可能“新生代”是中國當代藝術中最後一個影響深遠的群體現象了,但喻紅的藝術並沒有因為“新生代”的漲落而發生大的變化,區別只是在於,前期作品反映了個人經驗與共同經驗的不期而遇,一種個人的體驗進入了一個大世界的空問;後來的作品則回復到單純的個人狀態,更多地體現出一種藝術的純粹與幻想,一個女性藝術家對生活及其生存狀態的獨特感受。喻紅的藝術像掠過中國當代藝術上空的一道美麗弧光,這道弧光是那麼耀眼,甚至喻紅自己在相當長的時聞內都會在這片光芒的籠罩之下。

(發表于廣西美術出版社 1998年出版的《喻紅》——中國現代藝術品評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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