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新苗
馬蒂斯對青年藝術家們説:“剛剛開始畫畫的畫家認為自己是以心作畫的。而已經成熟的藝術家也認為自己是以心作畫。對的只是後者,因為他所受的教育和訓練使他能在接受內心情感的衝動之際,對它們加以某種程度的控制。”他強調指出“我相信借助素描進行研究是根本的事。”素描是“能夠通過滲透到激起他的情感的萬物之中而與造化合一,與造化相融合的東西。”①
我國著名的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説素描是“擺脫了彩色的紛華燦爛、輕裝簡從,直接把握物的輪廓、物的動態、物的靈魂。畫家的眼、手、心與造物面對面肉搏。物象在此啟示它的真形,畫家在此流露他的手法與個性了②
不管是畫家的“融合”説,還是美學家的“肉搏”説,我以為,一位畫家的素描品格之於他的藝術生命,如同眼睛之於人──是其心靈的窗戶。
劉斌的“眼睛”是有特點的。
他的素描,可能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但其畫面的造型表現、意味傳達、匠心手法以及筆下表露的急、緩、方、圓、鈍、銳、勾、涂……無不給人以直白傾訴,筆隨心得的坦然之情。如友人在夏日傍晚的清談,只任思緒隨微風而動,觸風景而生,或揮灑淋漓,或輕勾重染,毫無故意違扭成法之態。內行人一定會理解,達到這一作畫情境的作者必定是經歷了長期的藝術心路的跋涉和技藝的磨練。
他的素描課,用種種方法竭力營造一個能調動學生造型感受力的“磁場”。在這個循序漸進的訓練、啟發、嘗試、再訓練的教學過程中,學生們仿佛被帶進一處景觀綺麗的山林,發現、感悟的興奮與選擇、表現的困惑接踵而至,在教師藝術追求的“磁極” 引導下,素描訓練已變為觀察世界、研究造型、認識自己的充滿誘人魅力的崎嶇探險之旅。
我認為批評、解讀劉斌的素描作品及素描教學思路有兩個重要的節點,即藝術直覺體驗意識和素描品格的終極關懷。
藝術直覺體驗意識——以開放的審美造型心態達到主體和對象間生命的溝通,從而去探尋和把握造型的形式意味。在這種主、客交融的情景裏,用康得有關時間的一句名言來描述,是非常恰當的,説:“我在世界上,世界在我身上。”
對繪畫藝術觀念的分析,總離不開創作者是以何種方式把握主、客觀(作者與對象)兩者關係的分析。建國後我們的素描造型觀從總體來説大致經歷了兩個階段:50年代至70年代為第一階段,主要是蘇派全因素素描為一統天下,“如人眼所見”的客觀因素成為畫家的觀察方法和評判作品標準的首要依據。70年代末以來則是藝術觀念多元共生的第二階段,現代藝術的西風東漸在畫家們心中激起了對“自我”主觀意識的關注,一些探索者從主觀精神表現和非具象寫實形式這兩方面挖空心思找出路,以求超越以往。但是,就在這同時,現代主義在西方已度過了它鮮花著錦之時,後現代藝術在古與今、藝術與生活、具象與抽象、道與器、高雅與低俗等傳統藝術範疇間進行雜交、揉合,以其更為無度、更無規範的創新手法來消解素描的傳統審美意味。面對這一光怪陸離的後現代藝術文化景觀,每一位真誠的中國藝術家就不得不再進一步思考我們自己的藝術在當代世界的位置。
劉斌適逢其時,以其不間斷的藝術實踐同素描的第二階段發展同步,卻又以個人敏銳的藝術直覺力和創造中的實踐體會而視主觀創意與客觀對象為同等重要的“感發之源”,他的“直接切入”、“感性的引發”、“獨具慧眼”等觀點和大量素描作品標示了他在主、客觀因素間所取的平等而互為因果的直覺體驗關係,從而以他個人的素描造型意識介入了對當代藝術的反思。
劉斌素描中的造型意識,最根本的特徵就是以“直覺”的體驗性為“入徑”,它要求作者擯除任何仲介的外在的東西,以生命體驗的鮮活性“直接切入”對象在此時此地打動作畫者的某一“感悟點”,並順水推舟而形成畫面自身的造型邏輯,據此,主觀和客觀的區分便同時消溶在這種面對面的“交流體驗”中,沒有“作者”,沒有“模特兒”:只有在直覺體驗中活動的“意識”和“對象”。(這裡意識(Bewllsstsein)、對象(Gegenstende)和體驗(‘Erlebnis)的概念取自現象學哲學。)“在這個意義上,感知、想像意識和圖像意識、概念思維的行為、猜測與懷疑、快樂與痛苦、希望與憂慮、願望與要求,如此等等,只要它們在我們的意識中發生,便都是‘體驗’或‘意識內容’。”③胡塞爾進一步指出“我們幾乎可以這麼説,在體驗中被給予的是意向連同意向的客體,意向客體本身不可分割地屬於意向性,因而也就實項地寓居於意向本身之中。”④作者的意識就在對象中,對象就在意識中。這種對主體和客體兩方面的超越,體現為生命及其無限性在整體上對於現象的不經反省的參悟和穿透。必須強調,直接性和整體性都是以生命概念為前提的。這裡的“生命”類似于道家所説的“道”、“氣”,是宇宙萬物的內在本原。它是在當下具體的造型經驗中體味永恒、無限時間中的經驗。“藝術家集神與人于一身,暢遊于天國與塵世之間,溝通著現世與未來,創造出一個明白的虛幻,虛幻的明白。”(劉斌語) 、
至此,我們對劉斌素描造型意識的分析可概括為:
以生命體驗為前提(對客觀形體的“頓悟”式創造把握):
具有時間上的永恒性和空間上的整體性(主觀創意與客觀形象的同一):
方式上的直接性和本質上的超越性(造型功力是即興表現的基礎,而即興超越知識)。
海德格爾指出:“根據流行的看法,作品是由藝術家的活動或通過這種活動産生的。但是藝術家之為藝術家又是通過什麼産生的呢?他又是從哪兒來的呢?是通過作品:因為正是一件作品才使一個藝術家獲得大師桂冠的。藝術家是作品的本源。作品是藝術家的本源。二者互為因果。然而任何一方都不能單獨承擔另一方。無論是就自己還是就二者的相互關係而言,藝術家和藝術作品都是通過一個先於它們的第三者而存在,亦即通過那使藝術家和藝術作品得以構成它們的名稱的東西,這就是藝術。”⑤即:審美主體與客體間生命的溝通和交融在形式中的顯現。
素描品格的終極關懷——將素描造型訓練過程中對每一技術因素、形式因素和觀念因素的理解都歸於“藝術的造型體驗與表現”。
在藝術院校中,近十幾年來對素描教學的方法、目的等問題的研討始終很活躍,在某種意義上概括起來無非是兩條走向:一是將素描的基本具象寫實技能訓練與對素描形式語言的研究和創作分為兩步來走,即先技術能力j後創造表現:另~‘種則是將對創造能力的訓練放在首位,將素描的造型功夫洲練同畫面意味表達相統一,力圖探索一條現代的、立足中國現實的創造性素描教學方法。我認為劉斌可歸入第二類,他把啟發學生自己的發現能力與興味表現,作為統領學生造型意識和技術能力訓練以及對素描形式因素理解的“入徑”和“慧眼”,即──方面研究素描造型規律,一方面研究畫者自身,企圖通過素描訓練以打通 “審美本身應該具有令人解放的性質”⑥的走向藝術之路。
這裡要指出韻是,劉斌把訓練學生的觀察、發現能力的基點定在一個極端開放的、極重作畫者個性藝術體悟能力的層面上,這樣就使他的素描教學處在一種兩難境地。一方面,他引導學生以“自己的眼睛”和相應手法去觀察對象、表現對象,以擺脫“概念”手法的簡單化:另一方面,學生藝術素養和領悟能力的局限又容易使他們誤人為“變”而變的另一種簡單化、套路化中去。為此近10年來劉斌以使命般的熱情反覆探討研究一種更具時代意義和藝術本體意義的素描教學方法,企圖以一種“反”體系的“過程”式方法來與藝術思維的多元性相“同構”。他認為,藝術的追求是無限的,因而藝術教育的思想過程也應是一個對“真理”不停探索永無止境的過程,而追求所留下的蹤跡即是價值。在這種認識下,他在教學實踐中探索一種漸進式的、嚴格要求與“隨機性操作”相結合的素描教學方法,並形成了一系列非系統的隨感式論點(系統的論點必然派生體系,劉斌素描教學的目的之一就是解構“體系”對“體驗”的束縛。)。我認為正是這些嚴格課題要求下的隨機性和無框架束縛的論點,恰好構築了一個“對事物形式的直觀”把握的體驗之“場”。在這個場中,他的語言描述和范畫實例有效地調動起學生對造型的深入思考,素描基本功被賦予了進一步的意義──啟動和強化當下直覺體驗的造型表現,使功夫的“語言”變為表意的“話語”,使素描造型基本功在新的層次上“生效”。學生則在對模特兒的深入觀察、對自己造型知識和感受力的不斷反省過程中積累了繪畫經驗。劉斌細心呵護著學生顯露的每一縷個性的色彩,及時發現和鼓勵他們表現出的每一點有價值的端倪,這些活的教學方法我們在這本書裏只能看到一個概略的觀點表述,相對於他臨場的生動操作,就象照片之於活人。當然,他的這些勞作最終能否會催生出藝術之果,就全看學生如何在時代文化和生活體驗的生命過程中成長和發展了。教師的拳拳之心,僅只是洞開了一處遙望無限天際的窗,那眩目的彩虹呼喚著一代代藝術殉道者去超越個體的有限性。作為他的同行,我深知在當今這個日益“物”化的現實裏,這需要多少對藝術的赤誠,多麼大的膽識、多麼繁重的勞動。這有點象那個移山的愚公,一旦受感動的上蒼碧落,學子們在某一刻抵達了那“發現”的真境,他們的創作體驗就是劉斌對“終級”的“關懷”。 ?一種人,生活在現實:一種人,生活在夢中。生活在現實的人,選擇了土地;生活在夢中的人,選擇了藝術。”(劉斌語)
恩斯特·卡西爾説:藝術“並不追究事物的性質或原因,而是給我們以對事物形式的直觀。但這也決不是對我們原先已有的某種東西的簡單複製。它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發現。藝術家是自然的各種形式的發現者,正象科學家是各種事實或自然法則的發現者一樣。”⑦劉斌創作中孜孜以求的,是以鮮活的生命體驗來達到“對事物形式的直觀”把握;劉斌在教學中不懈追求的,是啟發培養“各種形式的發現者”:這意味著:
素描不僅是紮實的造型素描功底,功底如同是語言,要變成藝術的話語尚需修養與品味的融合,才能有大師所説的“對它們加以某種程度的控制”“而與造化合一”;
素描不僅是廣讀博覽和觀念識見的新穎,形式上的新穎象一頂帽子,任人取棄:
素描不僅是對平庸、概念造型的反感和為變而變的操作,投機取巧的心態不能産生直抒心懷的形象:
......
素描是“畫家的眼、手、心與造物面對面肉搏”留下的感興之形;
素描是畫者筆下之形與被畫者生命之形在交流對話間生出的意象之跡:
素描是一條每一步都有新發現的“藝術心靈的探險之路。”
1995年6月10日于山東師範大學
①馬蒂斯:《馬蒂斯論藝術》河南美術出版社1987第189頁。
②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132頁。
③、④胡塞爾:轉引自《現象學及其效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94第249 ,──250頁。
⑤海德哥爾:《藝術作品的本源》Reclam出版社斯圖加特1982第7頁。
⑥馬爾庫塞:轉引自《外國美學》第九輯商務印書館1992第164──165頁。
⑦恩斯特·卡西爾:《人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第1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