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平是畫家、書法家、美術教育家和史學家,也是著名藝術家、中國現代美術奠基者徐悲鴻之子。儘管父親在他七歲時已過身,卻留給了他永生難以磨滅的影響:一份對追尋藝術之路的執。徐悲鴻畫馬,精彩絕倫,縱觀古今中外都難有人與之比肩。而藉「福駿齊來」--徐悲鴻藝術珍藏展在馬年即將到來之際于屯門市廣場舉行的機會,我們也得以在欣賞多幅大師名作的同時,聽聽他的兒子去回憶那些與他相關的故事。
難能可貴是這場展覽亦有展示徐慶平祖父的畫作。徐家一家三代,從徐達章到徐悲鴻再到徐慶平,從清末到抗戰直到今時今日,也像一場對百年中國繪畫變化的回顧與觀照。而從如今依然孜孜不倦從事美術教育的徐慶平身上,我們也依舊能夠感受到那份薪火相傳的藝術傳承。
您個人怎樣看待這場《徐悲鴻藝術珍藏展》?
徐慶平:這次主要是以父親的“馬”的作品為主。父親是中國乃至世界馳名的藝術家,特別是他畫的馬,真的可以説古今中外都沒有,為甚麼這麼説?中國歷代都有畫馬的名家,但他們所畫的馬,大都是皇帝馬圈裏的馬。那些馬都是養尊處優的馬,非常肥胖,骨頭都看不見了。杜甫曾評價唐朝當時畫馬最有名的畫家韓幹“畫肉不畫骨”--光是畫馬很胖,沒有畫到裏面的骨頭,所以“忍使驊騮氣凋喪”。我父親他畫馬,不是用細緻手法去畫皮毛,而是畫馬最主要的骨頭和肌肉,表現的是馬的氣勢,手法則是用“大寫意”的潑墨,用很大的墨塊去表達馬的神韻。這種手法以前中國沒有,是他自己經過很多年實踐之後令這個形象昇華。
所以如果你看他早期畫馬畫到中期晚期每個階段都不一樣。其中一種“瘦馬”的形像是他在抗日戰爭中為抗戰籌款到印度、新加坡、馬來西亞一路舉行六個畫展時所畫,全部收入都給了當時抗戰陣亡將士的遺孤和流離失所的難民,那期間很多人喜歡他的畫,他也畫了很多馬,他畫的這些馬大都是不帶韁繩的,全部都是自由奔跑的馬,而他也寄託了自己的感情在這些馬身上。
我們這次展覽中有從我祖父到我父親到我的作品,也想展現一下這百年來中國繪畫的變化,像我祖父最早的那兩張作品是文人畫,是中國知識分子畫的畫,他畫竹子,叫《堅貞圖》,想表現知識分子的堅貞、有氣節、在任何艱苦情況下都能保持本性。這種手法我父親把它運用到了表現“馬”上。我父親畫正面奔過來的馬--吸收了西方繪畫表現“全正面”時大角度的短縮透視,去展現一往無前的千鈞之勢。而他內心想表達的是當時中國大片國土被敵人佔領之際,他希望中國能夠像這匹馬一樣勇往直前奔向勝利,這樣一種情感的象徵--西方畫裏面一般不會有這麼深的含義。所以我父親畫的馬,古今中外真的都沒有。
您也畫馬,那麼您畫馬與父親有何不同?
徐慶平:走的路子一樣,也是要經過寫生。我父親説他喜歡畫動物是真的對動物下過很長時間功夫。拿馬來説,他畫馬的速寫不下千幅,非常熟悉馬的解剖和身體裏面的組織結構。細審馬的表情才能有所收穫。我們也是跟馬生活很長時間畫了很多寫生,去掌握馬的形態、精神--馬也有喜怒哀樂,所以要去觀察。
具體到畫的方面,我想我跟他最大的不同在於時代不同了,他是國破家亡時滿腔悲憤寄託在馬的身上,所以他的馬都在荒原大漠上,我畫的馬因為時代不同,人民生活好了,國家也富了,所以比較歡快,比較沒有那麼悲憤情感在裏面。
另一方面我畫的群馬比較多,馬和馬之間、馬和環境之間,我做了很多探索。就不光是在荒原大漠上的馬,特別是我覺得父親畫馬實在是下過太長時間的功夫了,你要畫單匹馬,我想真的沒有人能畫過他(笑),我臨摹可以臨得亂真,看不出來是誰畫的,但那不是創作。所以我畫的都是幾匹在一起甚至更多馬在一起。
可否回憶一些您與父親相處的片段?
徐慶平:父親平時一個很大樂趣是看動物活動,我們家我記得小時候養很多貓,最多的時候同時養八隻,他上班一天很累,經常回來以後躺在躺椅上休息一下,就用乒乓球去逗貓,他就看那個貓怎麼撲怎麼動(兩張畫貓的畫這次也有展出)。父親畫貓打呵欠的動作畫得好極了,把貓的嬌懶自在表達得淋漓盡致。他是有了一個很深入的觀察才能把握住。這個對我影響很大。我畫馬也在馬圈裏住過幾個月,天天跟馬在一起,早上起來就畫馬的速寫。所以知道馬的很多習性。譬如馬是站著睡覺的,又譬如你如果畫一匹立馬,馬是三條腿使勁,另外有一條腿它要彎曲一些,不會四條腿都在那使勁,就像我們平常稍息,站的時候一條腿使勁另一條腿要休息。還有馬的兩條前腿方向和兩條後腿的有點不同,兩條前腿朝前面,兩條後腿有點外八字。為甚麼要外八字?因為馬奔跑起來就像人跳鞍馬一樣,牠的後腿要跳到前腿的前面去,所以後腿要朝向兩邊。如果不深入觀察馬畫出來就畫錯了。所以我一看有的畫畫出的馬,就知道他看真馬看了多少。
您父親帶給了您怎樣的啟蒙教育?
徐慶平:我父親非常希望我學畫,但他從來沒説過。我是到我三十歲的時候才知道他非常希望我學畫的。他教我們主要是寫字,到我自己真正當老師後,才知道他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藝術教育家。我的蒙教育是他給我的。我學寫的第一行字叫“小屋可延涼月入,開吟時有好風來”,出自北魏的《張猛龍碑集聯》。那時候每天要用九宮格本子寫三頁字,每頁寫十六個字,這個張猛龍是北魏將軍,他碑上的字非常了不起,是北方遊牧民族的氣魄,但寫的時候不知道,只知道每天父親要給我寫的字打圈,寫得最好的打三個圈,一般打兩個圈,一個圈就是寫得還可以,沒打圈的字第二天要重寫,因為那個字的美你沒掌握住--但小時候不懂,就覺得可能寫得不像那個字,不懂這是在給你進行審美教育。
我記得那本碑帖封面上,父親寫了兩行字:“拔山蓋世之氣,長河大海為詞。”那個碑帖上的字,氣魄之大,使他認為是拔山蓋世。對聯的文詞的美,就像長河大海那麼遼闊平遠。那時候不懂,到自己當老師之後才覺得感謝父親。
其實我想我一個人怎麼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也做過各種工作,也到聯合國工作過,我幹嘛還是那麼喜歡藝術,我幹嘛後來我也要做老師,而且到現在也一直在做,就是源於他的審美教育,雖然就那麼幾年,他告訴我怎麼寫字,其實不是教我寫了幾個字,而是用最有氣魄的東西塑造我--讓我從小從最一開始認字時接觸的就是最雄偉最壯闊的東西,從小受到這種培養,人的心胸、眼界、思維就不完全和別人一樣。
您三十歲時是如何得知父親其實希望您畫畫?
徐慶平:他從來沒告訴過我。到我考高中時,面臨一個選擇將來做甚麼,當時同時考上兩個學校,一個是師大附中,另一個是中央美術學院附中。我向母親徵求意見。她説沒有意見,但她對我説:“你出生以後不久,你父親曾説過一句話,他説:對這個孩子如果溺愛一點的話,就不要讓他學美術。”母親只説父親留下這句話,其他的全文給我自己決定。我反正因為喜歡美術就進了美院附中。一直到以後剛剛開始改革開放,南方有個寺廟要找一些畫去賣給外國遊客,就找了我,我畫一些畫給他們補貼用度。畫完畫之後,畫上要蓋一個圖章。我忽然想起來父親留給過我一方圖章,是我出生以後父親請齊白石給我刻的,找出來之後發現保存很好。當時我已經畫了很多年中國畫,所以看到那個章的那一刻,我就大吃一驚,非常感動--這個圖章的大小正是我們平常一般畫畫時候簽字蓋章的大小,而不是一般別的收信、辦公蓋的章。所以我想,當時他很希望我能夠學畫。因為他的父親就是畫家,我的哥哥姐姐都沒有學畫,他當然很希望我學畫,但他沒説過。其實他很希望,所以他早早就預備了一方圖章給我,請了最好的刻章大師為我刻好放在那。而我三十歲,才知道父親當時的心意。
您父親對您最大的影響是?
徐慶平:我特別感謝他教會了我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