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時者(Zeitgeber)》導演村川拓也的工作是給養老院送盒飯,這部戲應該有兩個演員,但開場前永遠只有一個,另一個從觀眾席裏現找。正牌演員其實是那家養老院的一名年輕護工,60分鐘的演出濃縮了他每天的工作。
Neji把自己在“全家”便利店的工作編入戲劇《表演動機》。他説,他可能永遠是一個搞搞戲劇的店員,而成不了打零工的戲劇演員。
只能坐七十多名觀眾的小劇場裏一股濃重的油煙味,讓人懷疑是不是樓下義大利餐館廚房的煙道往劇場串風。但探頭一看,舞臺前端擱著一台自動恒溫的電炸鍋,裏邊的油一直熱著。一開場,男演員和田、女演員徵矢端上來一盤冷凍半成品炸雞翅,一塊接一塊地扔到油鍋裏炸起來。油煙升騰,他們在劈啪聲中演戲。劇場沒有窗戶,氣味更重了。
導演Neji Pijin就這麼“強迫”看戲的人體會他每天的嗅覺體驗。
辭職吧,明天就辭!
三人之間輪流的你問我答構成了《表演動機》的主要部分。看起來很不經意,細品之下卻能感受到用心的結構與編排。通過獨白和錄影投影,Neji介紹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為了賺錢他曾經去電影公司為一個小角色試鏡,沒成。他把當時念的一段臺詞放上投影,請女演員指點——46歲的徵矢是從業23年的專業戲劇演員。
東京街頭隨處可見連鎖便利店“全家(FamilyMart)”,31歲的Neji Pijin就在其中一家打工,朝九晚五,已經4年了。除了收銀,他也負責炸雞塊和薯條。一年前他又兼了份工,晚上6點到11點半,在一個城鐵站小賣部上班。每天他都要站13個半小時,在舞臺上他指著自己的腿給觀眾看:結果就是這樣的,O形了。
兩份零工之外,他是個“藝術家”。11年前他加入一個“舞踏”(1960年代誕生於日本的舞蹈表演形式)藝術團,成為舞蹈演員,後來當了編導,創作的實驗舞蹈還獲過獎。這一次他自導自演話劇《表演動機》,被選入第四屆東京國際劇場藝術節(Festival / Tokyo)的“公開徵集項目”,最終獲得這個單元的最佳作品獎。
隨後他就在無情的調侃中向觀眾道出了徵矢的慘澹人生:普通納稅人一個、離婚單身、不久前母親自殺、年底打算去法國念一年書、夢想著再嫁個法國佬……
“你説你都46歲的女人了,還去法國念哪門子書啊?”Neji很冷血地嘲諷。事實上這份嘲諷針對的是臺上的三個人,也針對台下每一個心裏還有著某種“不切實際的夢想”的人。
就生存而言,藝術是一點忙也幫不上。凡有演出,Neji就請便利店同事跟他換班,但不好意思説自己在搞舞臺演出,其實同事也不關心,他們基本上不知道劇場是幹什麼的。不過男演員就是Neji的同事。和田比Neji小5歲,卻已經在這家便利店打工7年,是他的前輩。Neji説選和田來演戲,是因為他是同事裏頭對戲劇最沒興趣的,也許能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和田夢想成為漫畫家,上過繪畫培訓學校,也從朋友那裏接一些電玩場景繪畫的零活。
舞臺上,Neji告訴和田,我現在就是31歲的你,26歲的你有什麼想問31歲的你的,問吧。
“過幾天我有一組畫稿要交,可現在怎麼也畫不好。我説,後來我按時完成了麼?”
“沒有。但是畫吧,你還有時間,明天就畫吧。”
“那個,我後來能靠畫漫畫過活了麼?”
“沒戲。但是畫吧,你還有時間,明天就畫吧。”
“那……31歲的時候我幹什麼工作呢?”
“我實在不想説,但你還是在‘全家’當店員,也就是第13個年頭了。你一直覺得自己會辭職,但一直也沒辭了——所以辭職吧,明天就辭!”
導演平時送盒飯
在演出尾聲Neji告訴和田,下個月自己不僅要辭職,還要離開東京,到九州去挖溫泉。“如果挖到了,請你來泡湯。”這話半真半假。離開東京去九州是真的,挖不挖溫泉還是沒準的事,“也許還打零工,但便利店是絕對不再幹了。”Neji在台下説。每一觀眾都會很容易理解——80分鐘之後你衣服上頭髮裏揮之不去的油煙味,他已經聞了4年。
像Neji這樣的年輕人在日本被稱為“飛特族(freeter)”,他們不像上一輩人那樣以一份一直幹到老的全職工作為人生歸宿,一是因為經濟長年不景氣,那樣的工作機會越來越少,二是自己愛好或夢想的職業養不活自己,打零工可以相對自由繼續追夢。《表演動機》是對這種生活的自我追問:這樣的藝術追夢到底能去向何方?難道50歲了也還是打零工嗎?
“我可能永遠是一個搞搞戲劇的店員,而永遠成不了打零工的戲劇演員。”Neji嘆道。
《授時者(Zeitgeber)》的導演村川拓也在大學裏學的是電影,也拍過紀錄片,現在和Neji Pijin一樣打著零工。他的工作是給養老院送盒飯,自己有時候也做。他這次的戲應該有兩個演員,但開場前永遠只有一個,另一個從觀眾席裏現找。一個説西班牙語的年輕女子讓她的日本朋友慫恿上了臺,不懂日語沒關係,她“扮演”的是個意識清醒但只有眼皮能受支配眨動的重度中風患者(像法國電影《潛水鐘與蝴蝶》的主人公)。
正牌演員其實是那家養老院的一名年輕護工,60分鐘的演出濃縮了他每天的工作:為“全身癱瘓”的臨時演員換衣服、接小便、擦臉洗頭、喂飯喂水、抱她上輪椅推到窗邊、逐個念字母表通過對方眼皮的眨動次數選定字母拼出詞句……不一會兒工夫,瘦小的男演員已是滿頭大汗。只有一分多鐘的時間,他跑到臺口抽煙休息,也許就像他工作的時候一樣。
動作的繁瑣漫長和缺乏節奏變化,有時候難以忍受,但像《表演動機》一樣,它會讓觀者思考護理工作的艱難枯燥,或者假如自己有一天真的變成了被護理的那個角色。
巨大的現實微小的抵抗
“3·11”東京日本大地震和福島核電站事故,作為話題頻繁出現在劇場藝術節的劇目裏。就像地鐵車廂裏隨處可見的“節電中”標簽。
Neji Pijin的戲裏使用了災難之後YouTube上的一段著名視頻:福島第一核電站的一台戶外監控攝像頭拍到一個全身防護服的無名者,伸出右手用食指指著鏡頭,三分多鐘一動不動。莫名強大的一種責問,對整個世界,對所有人。Neji在自己店裏也對著監控鏡頭伸出了食指,台下一片輕笑。
一齣戲的主角在1986年也就是切爾諾貝利核泄漏那年入獄,25年後出獄,面對睽違而陌生的世界和福島核事故。主單元中的《國民投票項目》拋開傳統劇場方式,把奧地利通過全民投票決定不再使用川騰朵夫核電站的經驗“搬到”東京,研究製作“國民投票指南”,指引觀眾到東京城市各處或網站上設置的“投票所”,在“日本需要核輻射嗎?”這樣的選票上,選擇 YES 或 NO。
很多劇場作品並沒有故事,劇場藝術節總監相馬韆鞦認為“故事”已經被巨大的現實壓倒了。“現實超越虛構時,戲劇還能談些什麼呢?大量生命、財産、城市與風景都不得不失去,這樣的形象與語言氾濫之後,戲劇還能做出什麼樣的表現?面對人類無法控制的極大力量,我們集合起手頭微笑的抵抗,又能夠描繪出什麼樣的未來?”
整個劇場藝術節就在這一堆問號裏展開。但未必都像《國民投票項目》那樣嚴肅。公開徵集項目中最令人嘆服的一齣戲是職業劇團“香蕉學園純情乙女組”的《熱血運動魂秋天的大運動會!!!!!》,五十多個少年分成紅白兩組,上演一齣喧鬧嘈雜的對抗。整個劇場都用塑膠布包起來,每個觀眾都穿上雨衣,因為對抗中他們會瘋狂地往觀眾席裏噴水、扔香蕉……
無數種日本青年亞文化的元素堆疊在一起,你不一定都要懂,就像臺上對壘中的歌唱嘶喊,就算懂日語也聽不清。60分鐘的演出之後耳膜上殘留的嗡嗡聲會讓你格外體會到安靜的意義。但在徹底的瘋狂混亂無意義當中,每一個演員都無比盡責、努力、到位地完成自己的每個舞蹈動作,換每一身衣服每一件道具,不管在舞臺上還是觀眾席走道裏。
對壘結束分出勝負,所有觀眾被“請”或者“趕”到臺上,而所有演員跑上觀眾席,繼續隨著音樂呼喊、揮手,暗示觀眾也跟著他們沸騰起來。但是日本人很害羞,勉強應和的人寥寥無幾。音樂終於停止,觀眾可以離場,少年們卻列隊于必經之路,大汗淋漓中同每個觀眾握手,説謝謝。每個人都握過二十多雙手之後,那份害羞説不定真的少了些許。
“不管《表演動機》的冷還是《香蕉學園》的熱,我看到的都是人的孤單,”台北藝術節總監耿一偉説,“日本人是孤單的,所以日本是個劇場的國家。”《香蕉學園》的少年們竭盡全力想要征服陌生人之間的距離與隔膜,那也許就是他們對巨大現實的微小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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