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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未都:藝術品收藏已成為投資

馬未都:藝術品收藏已成為投資

時間: 2011-01-07 19:15:24 | 來源: 《三聯生活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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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變成了投資,馬未都認為這是一種正常現象。他認為,財富的增長與藝術鑒賞力的低下使收藏變得簡單,在一次次天價拍賣的背後,也看得出今天財富對藝術品的傷害。

三聯生活週刊:現在的收藏市場變化跟過去有什麼不太一樣?

馬未都:本來中國收藏市場就不是很健康,真正意義的藏家微乎其微。我們説的藏家得有一個定義,至少要在一段時間內,一般來説至少要有一代人,20年不賣。西方的藝術品作為純粹投資行為的很少,可是你讓中國人,尤其是買家,真正從內心喜歡藝術還有一個過程,它要有一個“幼年教育”過程。今天的人,你別看他買乾隆的東西,你讓他像乾隆那樣喜歡藝術很不容易。乾隆和雍正他們在藝術上的鑒賞力很大程度依賴於年輕時候所受的教育。雍正45歲登基,45歲前都受到最優良的社會教育;乾隆25歲登基,按今天的説法博士生都畢業了。他身邊的帝師,可以説,今天全中國最有學問的人也無法跟乾隆的老師去比。所以我覺得,他們幼年的審美教育,在他們後來的藝術品位上起了決定性作用。雍正登基前,從某個角度上講,就全身心浸入到藝術裏,他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我們今天看那個時期的藝術品儘管有點兒艷俗——艷俗是社會整體環境造成的——但他本人的品位沒有任何問題。當然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跟皇上那種教育去比,但最起碼的美學教育,現在出手的人,我認為都是很缺乏的。有錢人的構成還沒進入社會早期教育的正軌。

三聯生活週刊:具體來説體現在哪呢?

馬未都:我有一次在電視節目裏説了一句話,説得重了一點兒,但還必須説。我説今天是一流的藝術品賣的二流價格,二流藝術品賣的全是一流價格。為什麼呢?二流藝術品比一流藝術品容易懂,藝術品從某種意義上講,它等級越高包含的社會內容越多,社會內容越多就越不容易被一般人理解。所以,今天看到的都是簡單的漂亮或者簡單的理論能支撐的,他就認為這值錢,就衝上去。不是這幾年才這樣的,自打有這個市場以來就這個狀況。從1994年有拍賣市場以來,人是換了好幾撥兒,最近這一撥兒從某一種角度上講,也是被現在的市場和資金給逼到這邊來的,其他地方沒有地兒。比如説,一些民企的萎縮和退出,比如煤礦,礦賣了,一下好幾個億,錢幹嗎去?很多賺錢的途徑都一個一個被堵死,中國人到國外投資有很多障礙,都擠到藝術品這個很小的盤子裏就顯得資金很充沛。2010年藝術品拍賣市場公佈的數字有500個億,這是公開成交的,私下成交的不算。2009年的200億元裏也有水分,去年也有,但擠出水分也是個膨脹的市場。這個膨脹的市場裏面全是膨脹的人,按理説,拍賣不適合中國人的購買心理,我們古代的銷售方式裏沒這個。我原以為這種銷售形式會水土不服,結果中國人超服這個水土,不是達不到,是過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今天拍賣市場是中國水土不服的表現,西方人在拍賣市場從不超出自己的預算,中國人超出預算的很多。比如我有個朋友,他跟我打電話諮詢要買一件東西,他在會場説能出到6000萬元,結果最後出到了9000萬元,他跟我説後面的都特別不理智,幸虧也沒落在我手裏,落在我手裏我會很難過。這個很清晰地體現中國人其他的文化在這上面,比如虛榮、好鬥,這些都是市場不成熟的表現。所以從商業角度上,由於中國人不成熟導致商業利益反而增加,不是因為懼怕不敢進去,而是冒進了,多花錢。早年我去國外拍賣行買藝術品,80年代根本見不到一個中國人。1995年,我買了一些東西,他們説真便宜,我説你怎麼不買?他們説不敢伸手啊,那時候還不適應呢。現在都是超適應。

三聯生活週刊:這個市場的現狀也是財富過於集中,閒錢無法處置的表現。

馬未都:是,中國有個問題,中國人讓人家理財,百分之九十都越理越小,跟西方人完全不一樣。西方人把錢交給別人理財都非常放心,中國人交給別人理財往往不歡而散,大家都願意自我理財,起碼我買完了在我家裏,好賴都在這兒。

三聯生活週刊:現在收藏變成一種投資,買一個藝術品和煤老闆買樓沒有區別。

馬未都:沒有區別。買樓賺得更多的話他一定買樓,他不會買這個。他們挑的是投資物,他沒有情感,哪個賺錢投哪個,每個人樂此不疲談的都是賺錢的事兒。我們現在能看到的藝術品好多是有暴利的,能看得出來的,比如幾百萬元的藏品買了很快賣幾千萬,大家覺得很省事兒。藝術品有一點是其他投資沒有的,就是附加投資特低,幾乎是零,我花100萬元買了放家裏200萬元賣了,幾乎不會有別的投入。你拿100萬元投一個餐廳就要多操很多心,附加成本很高,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投資附加成本低於藝術品。正常狀態中,藝術品有個極大的好處是其他投資品沒有的,一般情況它不會跌破基礎價,比如這個東西是100萬元,再差它也不會跌破100萬元,漲不漲另説。其他的期貨、股票,都可以跌到找不著北,硬挺著沒用,有人跟股票死磕,後來發現死磕沒有用,必須有個概念叫割肉。一個股票,好的時候100塊錢,跌的時候十幾塊,再想漲到100塊基本上就是你得把半輩子搭進去,不上算。藝術品很少有這種情況,只要你不買錯就行。今天的拍賣場上買錯也沒關係,只要是大的拍賣公司賣出來的,幾次拍賣都是假的東西,但大家無所謂,擊鼓傳花。

三聯生活週刊:藝術品價值翻番地往上走,實際上藝術品本身是不是真的值這麼多錢?

馬未都:我認為不值。這不是説主觀判斷就能解釋,我們有個簡單類比,美國現在最貴的藝術品拍出的價是1億多美元。但美國是集了200年資本主義的高速發展,才支撐了絕對值本國貨幣1個多億,我們現在大概絕對值超過1個億的10多件了,從1個億到5個億都有,走兌換價,他們1億多現在是我們的7個億,我們離他們只有一步之遙,但我們積累的時間才10多年,是人家的1/10。我們創造的東西基本上跟人家持平,這從某種角度上講是非常不理智的。中國藝術品值錢不值錢?值錢,但應該和國家經濟水準匹配,不可能孤立地值錢。日本藝術品值錢的時候,日本經濟總量是非常大的,到今天,日本自身的藝術品是最值錢的,不進入國際市場,只是日本人認,日本人對藝術品的態度是真心的,體現了對藝術的追求。現在我不認為市場表現了中國人對藝術品的尊重,花多少錢也表現不出來對藝術品的尊重。尤其是自身形成的價錢,而不是國際價錢。今天我覺得唯一欣慰的是陶瓷,是國際上經過了150年以來西方人對中國藝術品判斷的價值總和,反覆的認識。西方出的關於中國陶瓷研究的書多極了,今天來説陶瓷依然是世界紀錄。我認為2009年的5.5億元的那只乾隆瓶子都沒有打破2005年《鬼谷下山》的紀錄。那時的紀錄是2.3億元,當時的拍價在國際市場上能買兩噸黃金,當時的黃金是115元1克,2009年拍賣最高價是5.5億元,只能買1800公斤黃金,差200公斤呢,這是硬指標,因為貨幣在貶值。今天要持平至少要賣到6億元以上。《鬼谷下山》還應該是世界紀錄的,我覺得這是公平的,以黃金計。按5.5億元人民幣是最高的價錢,4億多元的是《砥柱銘》,3億多元的是王羲之的《平安帖》,2億多元的是香港賣的葫蘆瓶,剩下1億多元的一大堆。大量的外行人、投資家進來後,使這個市場突然變得假像的強壯。我聽外國人有一個説法很有意思,他説老錢好用,新錢不好用。老錢是積累下來的,上一代留下來的都叫老錢,新錢是自個兒掙的。我們現在都是新錢,都不是沉澱下來的錢,有時候換個形式而已。外國人是消費觀,我們是投資觀,消費一個東西,哪怕消費100萬元買一張畫挂在墻上,你投資2000萬元買一幅畫,投資和消費比起來依然是消費站在高點上,它是終極。美國有個收藏家,2006年在法國買了一張畫,花了2000萬美元,但法國規定這張畫不能運出法國,他諮詢律師,律師説你捐一筆錢給基金會,基金會去買這幅畫,再借給你挂在家裏,挂到死的那一天,死後歸還基金會。他很高興,給基金會捐了一筆錢。他是典型的消費觀,我花得起這個錢我挂在墻上我高興,我本來買的時候也沒想投資,如果通過這個途徑能挂在我家,目的達到就可以了。我們沒有這樣的人。我很早以前提出過一個觀點,“在途”和“在庫”,我們的藝術品都在途中,不在庫,進庫是什麼,第一,進博物館是進了死庫了;第二,進了藏家手裏,一代人不會賣,比如這次賣放山居的一批東西,主人都死了100年以上了。前兩年美國有一個老太太去世,收藏的藝術品才拍賣,生前什麼也沒賣過。為什麼?這些人不依賴藝術品産生的價值生存,只依賴藝術品産生的藝術氛圍生存。他們活著是需要藝術品支撐他的精神世界的,錢不重要。他們從來沒想到家裏的藝術品能變成錢。我認識美國最大的傢具收藏家,他的中國傢具收藏全世界第一,有人攛掇他拿出一部分賣。老頭説了一句話,等我死後再説,你們願意捐願意賣都跟我無關,生前他根本不想這事。我想當全體中國人達到這樣一個境界的話,必須經過兩代人的努力,而且要有一個持續的發展,對文化的尊重是發自內心的,你真的是確實認為墻上挂的這張畫,案子上的瓶子是你生活中特別重要的一部分,而不是可有可無的。今天大部分人都是賺錢就買了,或者一開始就為賺錢,只要達到預想的賺錢的比例他就賣了,真做不到像西方人這樣。

三聯生活週刊:這幾年拍賣市場,進來的人有多少是收藏家?

馬未都:也許有收藏家,但目前看不到。為什麼呢?很多東西過去以為被收藏家買了,這兩年又冒出來了,我覺得這就不算收藏家。藏了三五年算長的,短了一兩年就賣。我覺得至少在有生之年,或者二三十年內不賣,才夠得上收藏家這名兒。如果你老是賣,什麼都賣,哪個賺錢賣哪個,就構不成收藏。也許這裡藏龍臥虎,有這樣的藏家,但目前為止看不到,一個是時間不夠,果園還不到秋天呢,哪個紅也看不到,都還是青果子。再有中國確實太大,構成非常複雜。還有,作為一個收藏家,不僅僅是把東西聚集在一起,還要用這批東西對社會做出貢獻,不管是收藏,還是研究,還是供別人研究,必須有一個終極目標。如果沒有的話,我覺得你就不能構成一個收藏家。中國古代收藏家有個標誌,著書立説,凡是你能點得出名的收藏家都是曾經著書立説的。

三聯生活週刊:現在這麼高的拍賣價格,會不會有一天貶值?

馬未都:非常會。僅以中國經濟總量來説,我們的價格已經非常貴了,超出中國經濟的承受力了,但是有一點跟西方不同,我們由於稅收制度的不完善,使得財富向少數人聚集得過多,導致價格虛高。按理説,買高價藝術品的人都應該有相應的稅收的,在美國,敢買上億元的藝術品稅務局早盯上你了。中國還沒有,還是亂中取勝的時代,所以我想這個現象會慢慢納入法制軌道。

三聯生活週刊:現在的藝術品市場更像是資本運作,那真正的收藏家有點兒玩不起了。

馬未都:是啊,現在收藏基本上是資本市場了。我不認為今天的市場還能叫收藏市場,應該叫藝術品投資市場,收藏家已經像海面上的鯊魚和鯨捕殺完以後,飛下來撿一點兒剩食的海鷗,真正獵殺的人本身並不想收藏。我不能説我自己是收藏家,我自己買東西都是拾遺補缺,我不去拼命,拼命我拼不過人家,這東西重要又不受人關注,價錢合適我就買了,價錢貴了我就不要了,這樣每年都買點兒東西。

三聯生活週刊:什麼時候感覺有點兒拼不過了?

馬未都:2005年以後,2003年“非典”以後價格就往上漲了。

三聯生活週刊:參與投資的這些人,可能藝術鑒賞力和修養不像過去傳統意義上的收藏家那麼在行,很容易會買到假藝術品?

馬未都:會。現在假對市場傷害不大,長久可能會有傷害,但短期不會。唐駿的假文憑對他傷害大嗎?有限度的。他今天還有出來,在美國是不可能的。我們拍賣行有大量的假東西反覆在賣,假不假的都不是在我這裡假的,賣好幾回了。80年代我接觸的都是老一代藏家和專家,他們對假都深惡痛絕,他們認為,乾隆時期《石渠寶笈》提到的很多畫都是假畫,在他們看來一文不值。但今天,只要是《石渠寶笈》裏提到的,乾隆收藏這事兒是真的就行,這畫多假都沒事,還特值錢。所以很多歪打正著的人去買這個,這個乾隆收藏過,真假沒關係,假也不是我假的。從某種角度上講,他對藝術不想做出評判,只是對事實做出判斷,是真的就行。不算藝術品的藝術品反而能生存得很好,除了急功近利等等之外,很重要的一點,今天是個資訊決定一切的社會。藝術品有一點就是它在資訊傳播上是極為不對等的,你不懂只能憑直覺,這東西好不好看,按照你常規的眼力説這東西挺好看的,這種好看導致他是不是投資,要我説很多畫家畫的畫都不好看,但有人覺得好看,他適應了。説來説去,中國過去的教育系統中對藝術沒有教育,我老説審美是後天的,審美一定要靠學習。

三聯生活週刊:畸形審美在藝術品市場上會讓人通過審美之外的標準去判斷藝術品的價值。

馬未都:藝術品由於它價值的不確定性對人誘惑太大,適應了中國人的賭徒心理。中國人賭性是很強的,藝術品因為價值的不確定性顯得賭的狠勁兒特別適合中國人,有時候真賭贏了。買的時候很貴,結果第二年翻幾個跟鬥比那時候還貴,就賭贏了。中國人很願意下賭,我碰到過這樣的投資人,花好幾百萬塊錢買回來一幅畫,他説他買了一幅誰誰誰的畫,我説不知道,他説很有名啊花了好幾百萬呢,我一看,説仨字兒你認錯了倆我怎麼能知道是誰?他連名字都説不準就買回來了。這東西還賺了錢了。你還別以為不賺錢,就這種人賺錢,膽兒大。

三聯生活週刊:這種不正常的現象會把未來的市場帶到什麼方向?

馬未都:我覺得中國藝術品市場如果不遇到全線的經濟危機不會有任何改觀。中國所有的事都必須經歷大的危機,我們改革開放30年都沒有真正的經濟危機衝擊過。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對中國的衝擊是有限度的,美國金融風暴對中國的衝擊是有限度的。中國人到今天沒有感受過經濟危機,鴉片戰爭以後中國人就是一個窮人,歐美20年代經濟危機、30年代大蕭條咱們都沒有感受。中國人唯一有點兒印象的是1949年前的通貨膨脹,挑著一擔子錢去買饅頭。所以中國人真不害怕,他認為永遠是現在這樣。但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中國應該有一次歷練。其實很好的機會被我們喪失了,美國金融危機以後,中國人應該借機感受一下經濟的壓力,這樣本身是個好事兒,但現在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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