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最窮的億萬富翁”,如今大名鼎鼎的收藏家趙泰來不知道,究竟是家傳的鉅額財寶成就了他,還是他成就了這批國寶。風起雲湧的古玩收藏界,當所有人都在孜孜不倦地蒐羅著海內外的奇珍異寶,原本可坐擁數億財富、無人可匹的趙泰來,卻將祖傳的6萬件、估價超過8億元的寶物捐給了國家。於是,他有了另一個更直白的稱呼:怪物。
這位已逾天命的“怪物”家世顯赫係出名門,20來歲時一筆鉅額的家傳財富如同“晴空霹靂”般落到了他的頭上,並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幾十年來,他的生活充斥著地窖的潮濕、清理的孤獨、親族的反對以及內心的堅持,並終於以“捐寶”的方式完成了他欲“對社會文化有所貢獻”之初衷。
改變
一次驚人的英國“曆險”
羊群在草地上悠閒地散步,工人在照顧著草坪,藍天白雲,炊煙嫋嫋……這是一派典型英國郊區的寧靜。不過有一個人的心情卻並不如此——手攥著一張破舊的圖紙,趙泰來按圖索驥在農場旁眺望。
這就是地圖上寫著的地址,這就是那座塵封幾十年的農場,這就是姨媽臨終時所説的“藏著些東西”的確切方位。然而,這實在是一座普通不過的農場,除了姨媽曾經雇用的工人幫忙照看一下草坪和羊群之外,並無異樣之處。
“應該有個地窖”,趙泰來心裏想著,這是他來到英國的目的。地圖上顯示著農場的馬房處有一扇門,他走進去,發現馬房中挂著許多農具,而在一排農具的遮掩之處又出現了一扇鐵門,那是地窖的入口。沒有傳説中的那麼神秘,鐵門上挂著英國老鎖,已經無法打開,趙泰來找來工具直接撬掉了它。
從古老的鐵門中走下去,他聞到了一股陰冷潮濕,這座塵封80多年沒有打開過的地窖似乎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大,“從地面上看,地窖的整個構造應該是先埋好東西,再造的農場,鋪的草皮。而地下,越走下去卻越讓我吃驚,越走越深。好像沒有盡頭。”
這是一個重新被打開的古老世界。整個地窖的面積大約有幾千平方米,擺滿了一缸一缸的古玉器,一箱一箱的古字畫,還有瓷器、陶器,不計其數,最裏邊寬敞的地方擺放著大件,比如石像、銅像……爛掉的木板箱、偶或躥出的蛇以及潮濕的空氣——年輕的趙泰來面對著這數量龐大的財寶一時無措起來。
這就是姨媽所謂的祖傳下來的“一些東西”,尚不包括家族在英國的別處另置下的幾處別墅産業。單就數量上來看,這批“東西”的龐大便無法估計,而以趙泰來當時並不專業的鑒寶眼力,這些埋藏在地窖中已80多年的器物,絕非凡品。那雖經歲月銷蝕,卻愈加爆發出驚人氣質的古物,在黑暗中、在趙泰來的心中喃喃細語。
“這件事需要保密,但那麼多東西怎麼清理?木像和許多字畫都已經被蟲蛀壞了,還有許多擺放古玉的棉花墊也爛了。我真的發愁,根本沒有狂喜的感覺。”時隔三十年,趙泰來還記得當年站在地窖中那種深刻的愁緒,儘管聽起來令旁人覺得有些矯情,“因為沒辦法交給別人做,所有這些都必須我親手來清理。真的愁。”
“雖然自己東莞家中收藏很多,香港的姨媽家裏也有兩層樓的古玩器物供賞玩,但我從不知道我家裏在英國還有那麼龐大的一筆財富。只是偶爾姨媽會開玩笑似地説,萬一我有事,英國的‘那些東西’你來接管之類的話,但誰也沒有當真。直到最後她交給我的那張寫有地址的地圖。”
為了守住這份祖上留下的遺産而終身未嫁的姨媽,在某一個深夜永遠地離開了人世,趙泰來説,這批寶藏的發現,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此後的十年,他潛心清理這些文物,自己出錢將這些東西慢慢運送出來,其間難免遭受到地窖中老鼠、毒蛇的襲擊。英國物價昂貴,一塊包裝泡沫就賣4鎊,為了節約,開始趙泰來住著豪宅,卻每天去撿包裝箱……“我沒有賣過一件東西,哪怕賣掉英國的別墅,也沒想過賣掉這些古董。因為,這些古物對我的影響太深了。”
回憶
特殊年代的心靈陣痛
儘管如今在收藏界是名副其實的“大腕”,但少時的趙泰來自覺對書畫、古玩並無興趣。只是托祖宗的福,家中收藏有大量的古董器物,自小被長輩勒令學畫而已。
趙泰來的祖上曾供職于清廷內府,曾外祖父伍廷芳是中國近代著名外交家、法學家,這批家傳的寶物,也正是由伍廷芳主持埋在了英國的農場之下。清末民初,伍廷芳的頭銜多得數不過來:美國公使、西班牙公使、司法總長、外交總長、代總理等,趙泰來顯然對這樣的家世有著一份自得:“外婆是伍廷芳的女兒,外公的父親是溥儀的老師,而祖母是廖承志姐姐的好朋友,來往的都是這些人,陸陸續續家裏的古董字畫就很多。父親、爺爺、姨媽他們都很喜歡這些古董,收藏在家中,自己賞玩。”
然而,平靜的生活很快被打破了。上世紀60年代的那場浩劫,首先波及的便是趙家這樣的家庭。一波又一波的人到府來,粗暴地撬起趙家的地板,不斷翻檢著是否有要砸掉、破壞的東西,一次又一次的抄家,讓趙父不堪承受,心痛不已。而最遭殃的便是家中所藏的那些珍貴古玩字畫。
“我母親對我們説,有人來了,就不許説話,只能看只能聽。所以我性格很內向,就看著他們瘋狂地在家裏燒掉家中的古字畫,那些字畫都是當年的裱工,非常珍貴,但我就這樣看著他們一張一張、一幅一幅地把有宋徽宗題詞、董其昌題詞、乾隆題詞的字畫燒掉,我父親哭了,但什麼也挽回不了。我家的地板前前後後被撬了十幾次,包括器物被砸爛的,敲碎的不計其數,損失很大。”浩劫期間,趙父過世,趙泰來隨著家族中的一些兄弟姐妹一同來到了香港,那裏生活著家族中的絕大部分親戚,居住在姨媽的家中。
“姨媽是個大家閨秀,讀過很多書,終身未嫁。”在趙泰來的心中,自從14歲時到了香港,便一直跟隨姨媽生活,姨媽對其的影響甚至超過了母親。“姨媽家的隔壁住著黃君璧,與趙少昂等也來往很多,尤其是黃君璧老師與張大千是非常好的朋友,張大千來香港後也經常來家裏,但主要目的是看家裏的古畫,倒不是應酬。”説著這些兒時的往事,趙泰來的聲調微微有些許上揚,也許那個時候的“蓬蓽生輝”一直留存在他的心裏。
“我當時常常在想,那麼好的東西,為什麼會有人要去破壞它,那麼珍貴的老祖宗留下的東西,破壞掉就不可能再有的東西,香港人想出錢買都買不到的東西,怎麼就被他們這樣隨隨便便地燒掉了。我想不通,無法理解,只覺得遺憾、心痛,性格也越發的內向,常常不講話不出門也不與人交流,家裏人説我是‘啞巴’。”
不過趙泰來也有自己的“愛好”。自4歲時開始學畫,到了香港也沒有荒廢,加上不斷有人誇讚他字畫“不錯”,畫畫寫字也更加勤快起來,成為黃君璧和趙少昂的入室弟子。“姨媽常常拿著我的畫給張大千老師他們看,張老師叫我多臨摹,就臨那些上海出版的連環畫,都是清代的版子,很好。我就很努力,每兩天交一份作業,一直到今天,我都在畫畫。這次帶來上海的,還有我自己的畫作。”
捐寶
返還一份人性與靈性
時鐘指向了下午5點半,長風視覺藝術館二樓的陳列廳中昏黃的燈光與窗外的斜陽恰到好處地呼應著。趙泰來正指揮著助手撤下劉松年的畫軸。“小心”、“注意”、“等等”……隨著聲調的提高,任何人都心知肚明這幅3億多的畫作,每對它做一個動作需要花費多大的“謹慎”再“謹慎”。助手從玻璃櫃中撤出這幅國寶,趙泰來親自為它卷軸,然而卷了兩次都未對齊邊線,“古畫這樣是不行的,一定要對齊,但又不能多碰。”
三十年前在英國尋寶的趙泰來來到了上海,鬢髮滿霜,神情謙恭,帶著他那幅估價約3.5億的南宋淳熙年間名畫——劉松年的《仙山樓閣圖》,以及乾隆禦旨的“浮上彩”杏林春燕圖碗。這位穿著樸素,一件黑襯衫一雙國産運動鞋的億萬富翁謙遜地帶領著人流欣賞他的祖傳器物,對每一件珍寶都瞭如指掌。他就是這樣,從上世紀90年代起向中國歷史博物館捐出了第一批文物後,陸陸續續向國家捐出總計6萬餘件古物,並被人“嘲笑”為“怪物”。
“我本來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批東西,只曉得一件也不能賣,”帶著濃厚港臺腔普通話夾雜著些許英國腔,趙泰來繼續説道,“最初,我想在家鄉建一個博物館,專門陳列這些東西,但後來發現這樣運回國我賠上一條命也不夠。”原來,國家為了防止海外文物的“回流詐捐”,規定海外屬於私人産權的文物回流進關,每件要付估價的10%,“對我來説,就算傾家蕩産把房子全賣了也付不起啊。”笑呵呵的趙泰來如數家珍地開始報出這批寶物中的極品:中國最好的唐卡、南朝時的趙青釉四耳、明代的青花魚藻紋魚缸……“後來有個朋友告訴我,要運回國,可以捐給國家,一樣可以達到我的目的。其實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讓更多人接觸到藝術品,提高文化修養,這樣,十年浩劫時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為了捐寶的事情,親族之間有許多人反對我,這也很正常,並不是每個人都不愛錢,不過我一直覺得一個國家缺了錢可以慢慢來,但缺少了文化卻是最可怕的,缺少文化責任感的國家最容易産生動蕩,我只是想為社會文化做點事情,這是一個有人性有靈性的人應該有的社會責任,我只是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