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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書法之“氣色”

試論書法之“氣色”

時間: 2010-06-29 18:47:02 | 來源: 雅客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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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增評注:麗靜此篇《試論書法之“氣色”》洋洋萬餘言,是為其“楊麗靜書法藝術展”而添置的一個分支內容。作為一個書家,作品展示的只是一個形象面目,至於撐起和烘托這個形象之外的只有文字表述,藉此印證自己的學術觀點和藝術志向。

“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書法如人,人之康健,通過氣色而達之。書之氣色同樣能曉喻藝術之雅俗、之高下、之媸妍。鋻於當代書壇,調水入墨,分色用筆已成時尚,此更為書法氣色論的彰顯補充了新的內涵。

該文圍繞其氣、其色兩個概念展開分析探源,其立論明確,論據嚴謹,更旁徵博引,敘述翔實,起步可喜,萬難無悔,自可窺堂奧矣。初涉書壇有此氣魄,堪可嘉也。

麗靜學書,遵守規範,勤於日課,拾棄有道,更有所為有所不為。十載流光,不曾荒廢,且于書外修文,詩書兼得。李可染曾有言:“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麗靜此際,只能算進,尚不能説出,故其淺顯與偏頗在所難免。然謙謙孺子從學中進、進而悟、悟後得,勤而事之、虔而恭之,正成功之所備,乃吾所期也。

曾國藩《冰鑒》雲:“人以氣為主,于內為精神,于外為氣色。有終身之氣色,‘少淡,長名,壯艷,老素’是也。有一年之氣色,‘春青,夏紅,秋黃,冬白’是也。有一月之氣色‘朔後森發,望後隱約’是也。有一日之氣色,‘早青,晝滿,晚停,暮靜’是也。“氣色”二字在書法中也有滲透。書法之氣色是結體形式,用筆軌跡的綜合展示。是形象語言與執使運動的全面表現。氣色有方正、奇詭、率真、達觀等象,也有萎靡、畏縮、怯懦、驚悸等象。書法寓人,故氣色正而筆墨生,筆墨生,則氣色必論。

“氣色”是古代哲學中特有的説法。書法中的氣色被賦予兩種概念,氣為內質,色為表像。關於“氣”,東漢王充提出:“天地合氣,萬物自生。”[1]北宋張載: “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2]認為“氣”是世界的物質本源。而“色”,指顏色、品質、光彩等。人講精神,書法講神采。人的精神和書法的神采都是通過氣色來表達的。

氣,雖無形無聲,無音無質,但時刻在我們身邊流轉。氣是含蓄的,它的表達是週折的。書法,通過線條的運轉、頓挫、徐疾印證著氣韻生動、骨氣洞達、爽爽有神。這種氣縈繞于我們內心,三日繞梁而不休。衛夫人《筆陣圖》所講“凶險可畏如八分”,[3]即指漢隸所流露出的一種劍拔之氣;相比之下袁昂《古今書評》評“蕭子云書如上林春花”[4]又別於凶險的另一股春意盎然之氣。

色,是有形有韻,可以識見,外在的。色是附著于我們身邊的綠樹紅墻,藍天碧海,具有可視性。色在書法當中不是單純之色,而是一種映象之色,從色中可以映射出自然界各類形象,所謂“法象”、“象形”。南齊謝赫《古畫品錄》“繪畫六法”[5]的三、四法分別為應物象形、隨類賦彩,可用於色在書法中以形寫神、以形賦彩的解釋。色可呈現肌膚的豐澤,可映照日月的光輝,璀璨若群星陳列、憂鬱若烏雲密布,像錦緞一樣的文章,燦爛的使人目炫。如此形形色色,形色相生,各呈繽紛。

氣與色都在向人們傳達著資訊。氣為色之根,色為氣之苗。色表現氣,氣決定色,氣盛色佳,氣衰色萎。傳説中的戰國名醫扁鵲,憑氣色診斷,便為其理。書法所呈現出來的氣色同樣也在向人們揭示一種資訊和現象。用這種現象和資訊便可判斷書法的先天之氣和後養之氣,判斷書法之潤澤,評析書法之優劣。

一、論其氣

氣是一種內在形式,氣由色來傳達。人的喜怒哀樂等精神狀態都是通過面目氣色、表情及形體語言來顯現,書法亦是如此。

書法這種古老的文化,用特殊的方式向世人傳達著中華民族特有的精神。書為心畫,書家用線條抒寫心中的情緒,反映自己的心聲,所謂書如其人。書法也有形體語言,書法所展露出來的氣便是通過它的形體語言——線條來表現的。象舞者之翩躚,樂者之韻律,繪者之油彩,寄託著作者的喜怒哀樂。

縱觀歷史名跡,各朝代書風可謂氣象萬千。

(一)縱橫捭闔

此種書法之磅薄,氣吞山河,縱橫無束,不可阻擋。觀之:雲蒸霞蔚,鵬鳥高飛,山海相疊,連綿不斷,字間如雲鵠遊天,行裏如群鴻戲海,偶有一字若壯士彎弓,又若荊軻負劍,各盡姿態。像一部史詩鼓樂齊鳴,振耳發聵,如滌江河。鮮活的形象躍然紙上,自開端,發展,**,結束,參差有序,曲曲折折,懾人心魄。

歌德曾講海大於地,天大於海,而人心大於天。中國俗語講“宰相肚裏能撐船”、“心比天高”等,都揭示了人類心胸廣闊、博大,無所不容。書法呈現攀山嶽之雄偉,映日月之光輝的縱橫氣勢,如詩句裏劉邦的“大風起兮雲飛揚”;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蘇東坡的“大江東去……”;***的“北國風光……”等縱橫開張,無可拘束。以***書法而論,他給中國帶來了世紀東風,他是中國人民的領袖,又是不可多得的書家。毛書可謂是以心作書,以經歷作書,以氣魄作書,他既是一代偉人,又是一代書家、詩家,無論他的詩與書都凝結著一種常人無可攀比的胸懷與大氣。學書者最可敬的是他的氣勢,最難學的也是他的氣勢。這種氣不是一般人能養成,除具有先天條件外,更需後天的經歷、磨練、培養和積蓄,非一日可學成。***是集政治、軍事、詩書之大成的奇才,他的書法流露著他的性情,流露著他豐厚的文化底蘊,毛書的筆意老到,結實有力,充滿了鬥志,如戰馬上將士手中的利劍,呈現一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淩勵之氣。

張旭、懷素在中國歷史上開一代狂草書風,“顛張狂素”的歷史地位無人能敵,張、素的書法氣貫古今,線條張弛有度,草中見真,熱情狂逸、風馳電掣,筆畫粗細迎讓,變幻莫測。有詩讚懷素書云:“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然後絕交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懷素的胸中之氣陳鋪於紙面,使觀者興嘆。張旭書法的典型代表《肚痛帖》、《古詩四帖》、《千字文》各具特色,《肚痛帖》字形忽肥忽瘦、筆勢既斷又連,通篇豐腴之味與清瘦之氣並存,如玉環飛燕共處一室,姿態萬千,相得益彰。《古詩四帖》如雷電交加,筆筆映帶;如風飚突至,野草遍吹。《千字文》更是大小懸殊,驚濤駭浪,起伏跌宕。小字雲外鳥翔;大字危崖鶴立,通篇氣勢排山倒海。

還有一種書法有種沉鬱之氣,令人悲愴淒涼,肝腸寸斷之感。其代表為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祭侄文稿》有天下第二行書的美譽,與第一行書《蘭亭序》之書寫情景大不同,一為喜,令人心曠神怡;一為悲,使人悲憤激昂。可能大喜大悲使書作頓生氣韻,從《蘭亭序》中可見喜氣洋溢,從《祭侄稿》可見郁氣沉積。從《祭侄稿》淚雨滂沱般字跡中我們仿佛看到顏真卿的悲憤、惋惜之情,絲絲線線似心血在驚悸中抽動。由於情緒的過度激憤,中間出現了幾處錯訛,塗抹勾勒處油然而生的悲涼、慷慨,讓人凝眉洗目,感同身受。


(二)、沉雄高亢

我們都知道書法有南帖北碑之説,中國地大物博、幅員遼闊,北方多高山峻嶺、摩崖峭壁、石窟造像,使書法得以在九重雲天,峰巒疊障間留存。工匠們在堅硬的石壁上大刀闊斧,以金屬工具代筆,在自然造化、鐘靈毓秀的高山之巔盡情舒展情懷,抒發對大自然的熱愛,彰寫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沉吟對短暫人生的感嘆。古人在文字沒有發明之前,用符號或簡單的圖案刻劃在石壁上以祭祀或記事,之後便沿襲下來,法國拉斯科洞裏的壁畫,中國的造像石窟等就是這樣流傳的。這種摩崖字跡流露著濃重的金石之味,鏗鏘古勁,力拔蒼穹,勢與天接。康有為評碑刻:“《爨龍顏》若軒轅古聖,端冕垂裳。《暉福寺》寬博若賢達之德。《爨寶子碑》端撲若古佛之容。”這山巒之上的文字如杏眼微睜的古佛,古樸寬博。似留戀那遙遠的過去,始終保持著賢達敬畏之容貌,不願在霓紅閃爍、車水馬龍的現代化社會醒來。

此外清代金農開一代書風,他的“漆書”雄渾奇逸,堅挺如斧刀鑿刻,力不可摧,亦如這雲頭的摩崖,有金石味。鄭板橋的“八分半”如亂石鋪街,一改清代館閣體的束縛,讓人們踏進了幽深的青石板路,給視覺帶來強大的衝擊波。

顏真卿是唐代的忠臣良將,顏真卿的楷書向來有豐勁魁偉的美譽,他的《麻姑山仙壇記》、《顏勤禮碑》、《大唐中興頌》表現得可謂淋漓盡致,有雍容嚴整,豁達大氣之妙。他的筆力沉渾、雄健,橫豎之間若群山相疊,撇捺而外如大河縱貫,氣勢豐偉。眾碑立於面前若泰山立於頭頂,茂密可畏。元代郝經《陵川集》謂:“森森如劍戟,有不可犯之色。”傅抱石先生曾説:“因為中國美術的製作,根于作者人格的熔鑄,所以‘雄渾’、‘樸茂’,處處保持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態度。” [6]這段話流露出中華民族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也正合顏真卿書法所流露出來的氣勢,森然巍立,刀槍如林。

蘇軾、劉墉書法可稱肥美之態,劉墉的書法更為飽滿、沉重,素有“濃墨宰相”之稱,他的筆法含蓄老練,用墨毫不吝嗇。蘇軾的筆法較劉墉筆法張揚一些,蘇字雖被譏為墨豬,筆劃多肉飽滿,但精神飛揚,姿態超邁。他的《黃州寒食詩》、《愷木詩》、《洞庭春色賦》使人神色澄清,思與文遠。《中山松醪賦》更為蒼茫老到,渾厚緊密。但蘇軾《一夜帖》風格卻不同於其他作品,是遒勁之外的另一種清秀,雖肥而不露肉,有婀娜之姿。這種異樣的趣味正是從墨色的變化而得來,因色而生異樣氣韻。

中國書法用墨考究,墨濃色重,形粗而顯豐肥,墨色在使用上的差別造成不同的氣韻。説到這,不得不提清代“淡墨探花”王文治,王文治與劉墉是同時代人,他們追求兩種風格,書體呈現兩種態勢,一粗一細,一濃一淡,一厚重之氣,一清麗之氣,各佔**。

(三)、俊逸清瘦

風動雲走,地轉水流,俊逸清瘦之書法姿容有行雲流水之氣,宛然流暢,是海中行帆、雲中行日的性情使然。此書風所形成的氣勢遊歷萬仞,飄逸如風,清澈如水。似仙人手中的拂塵,絲絲縷縷,一張一合,又若天女腰間的飄帶輕揚于身後,銜與雲接,點畫之間,全在腕底流瀉。手的使轉便是心的使轉,心動手動,心流筆流,無窮的趣味在紙間徜徉。

此氣莫過於書聖王羲之,王羲之作為北方的書家(山東臨沂),字裏確有南方書家之俊逸,若江南之秀女,出水之芙蓉。清雅宜人,儀態萬方。《快雪時晴帖》筆法流暢,時斷時續,如雲卷舒,自成一象。《此事帖》蚯蚓挂樹,相吸相繞,又如蝌蚪滿塘,清晰可辨。《十七帖》清秀俊麗,遊絲若骨,滿紙雲煙。歷史上沒有哪位書家能搏得帝王這樣至高無上的褒獎,最為推崇王羲之的唐太宗對《蘭亭序》愛不釋手,至死都不忘把它帶到墳墓裏。唐太宗鍾愛《蘭亭序》我想不僅是因為《蘭亭序》的文采,更吸引他的是《蘭亭序》書法所散發出來的奪目光澤與超邁氣韻的美妙結合,這種俊逸之光源於王羲之的精神、品質,是俊逸氣象的源泉。

好的書法佈局安排得當,使人看了舒服,自然之態如水隨勢而流,鳴叮質清,婉轉靈巧。此書風的另一代表為唐褚遂良,褚書字裏金生,行間玉潤,溫溫而雅。《枯樹賦》挺秀飛動,字字靈巧。孟郊曾有詩云:“手中飛黑電,象外瀉玄泉。萬物隨指顧,三光為迴旋。”他把手中的字比作黑色的閃電,線條中所映之象隨手腕的逆轉不斷光顧于身邊,迴旋著奪目光彩。這雖是孟效評草書的詩句,在正書中同樣適用。詩者的意境與書者的意象正好合拍,書法的氣色美在兩者心裏表現得淋漓透徹,使書法氣色的意義得到昇華。

代表當推宋徽宗趙佶的瘦金書,該書書體瘦長,筆力勁健,色清氣純,鐵線銀鉤,仙風道骨之氣堪稱一絕。如美人坐于菱花鏡前,惟剩一身清骨,照見消瘦的形容黯然神傷,纖指無力揮搖團扇,孤坐于閨房之中,自成一格。似黛玉清純可嘉,才情逼人,雖骨氣消瘦,但氣質不俗,大觀園裏眾多佳麗卻無人與之媲美。

清王澍評李陽冰:“運筆如蠶吐絲,骨力如棉裹鐵”。[7]此種書體雖如春蠶吐絲,但骨力卻像棉花包裹著鐵一樣堅挺,外柔而內剛,表面細膩溫滑,中間則骨勁有力。這雖是比喻,卻道出書法的錚錚之氣,體現了書法的性格。此書若流於指間如筋一樣鬆軟滋潤,柔韌而富於彈性,世間的萬物都會欣喜接納。如觀小幅折枝,靈巧可佳,雖疏香不多,卻有萬種風情,使人憐愛。

趙孟?是元代在社會産生深遠影響的大書家,他的筆法得羲之精妙,秀麗、勁挺、自然、流暢,靈氣十足,意境幽遠,氣勢連帶。字與字間顧盼流轉,明眸互視,雖姿媚動人,卻無絲毫張揚之態,宛若淑女,舉止有度,無懈可擊。

此類書法雖細嫩、柔潤,亦如春雨,是艷陽高照、颶風雷雨之外的另一種趣味。觀此書可感受到空氣的濕度,如臨其境,如沐其中。田野上,白煙騰起;樹杪下,百泉奔流;山腰間,低雲相繞;亭廓中,水簾密鬱。如美人相思之淚,情牽萬種。雖是小山小水小風景,卻似古老的麗江、周莊、烏鎮一樣別有風味。流動著一股清純精巧、玲瓏剔透的美感。唐竇《述書賦下》[8]稱賀知章書:“如春林之絢採”,春天的樹林五彩紛呈,百花齊放,百草爭發,瑰麗多姿,書法若呈現此種氣像是何等美妙。明胡雲峰評陳繹“伯縛善飛白,如塵縷遊絲,秋蟬春蝶。”[9]説陳繹的飛白書像軟係的遊絲,縷縷不斷,如秋天的蟬翼,春天的蝴蝶,舞姿輕盈飄渺不入俗塵。《佩文齋書畫譜》引《唐人書評》評衛爍書風道:“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唐張懷瓘《書斷》又評:“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10]頭戴鮮花舞蹈著的女子,低昂著頭,露出美麗的臉龐,像仙子舞弄著月影,池塘裏紅色的蓮花,碧色的水面浮動著朝霞。這裡的鮮花、月影、紅蓮、碧沼、浮霞,涵蓋了世間美好的顏色,映襯著楚楚動人的仙娥美人,不正是一幅清雅嫵媚的圖畫嗎?盡情享受著春日裏的清氣吧,感覺打碎了玉壺裏的清冰,瑤臺上發著晶光的冷月,在流動著芳香樹下沐浴春風,閉目屏息,腦海中意象頻生,來回過往,怎不讓人回味悠長.

在享受這一切的同時,不要忘了讓我們感謝那些才華橫溢的書家,是他們的創造,才讓我們得以盡情享受書法所帶來的快樂。他們用筆書寫華章,用生命織就未來。羲之、徐渭、八大、白石直至身邊的陳文增老師又何止不是如此?


二、論其色

鐘繇“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將書法之博大與天地相連,以天喻筆,以地喻書法之美。山之高褐、水之清碧、樹之蒼翠、花之多彩,少女之俊麗、男子之瀟灑,四時之變化,無一不彰顯天地玄黃之色。

《用筆法》中有“繇解三色書”之説。[13]此中“三色書”為三種書體。一是銘石,謂正書;二是章程,謂八分;三是行狎,謂行書。可以把味的是南朝羊欣為何把三種書體解釋為“三色書”,突出一個“色”字來表達用意,其中很有意思,細琢磨,此中用色並不是隨意而用,應有其深意,亦有其新意,不妨展開遐想。正書、八分、行書這三種書體各有特點,如用“體”、用“勢”、用“形”來表示,未免太俗,常人都可用此三字來表示,但取一“色”字便頓覺新奇,而且突出各自特點和三種色調。正書色濃,八分次之,行書色澤更加活脫、靈動。所以我們不妨設想這三種書體,如餐桌上的三道美味,一類如拼盤,方正、穩妥保持原始色澤,不動聲色;一類如拌菜,躲不過的刀切撕扯之痕,色澤稍有改動,切痕之處與完整之形産生想像差別,更加豐富;一類又如溜炒,急火炙烤之下,飛鏟走壁,絲絲純熟。色澤便發生一些量變或質變,如蝦蟹更鮮活漂亮,蔬菜更加老成,色趨深重。擺開來看,各具風味,色澤互相抗美。

書法的橫豎撇捺等不同的筆致顯現出的拙巧、映帶、疏密、虛實、主次;墨色的乾濕濃淡的互相協調配合及靈活多樣的變化;結體的迎讓、向背、布白、平衡、方圓等均顯露出書法所特有的神采。書法無色便無氣,氣附於色而生韻、生象、生意、生味。這就是書法魅力所在。

(一)色生萬象

意象,滲透于書法創作與欣賞的全部過程,是在書者、欣賞者腦海中産生的意象。書者將這種意象反映 于作品當中,觀者從作品中不斷吸納、領悟,完成對書法的再創造。張懷瓘《六體書論》説:“書者法象也。”[14]他認為顯形就叫做形象,書法既傚法萬物的形象。陳文增老師在《臨池隨筆·1》中説道:“每逢集市廟會,但見路上行人絡繹不絕,各色衣著,不同持攜,高矮長短,疏密集散,裏里拉拉成百米長陣,觀之不厭。我謂草書,若得此天趣,不亦樂乎。”[15]在集市廟會上也能悟書法之理,時刻念於心間,處處領悟,可見老師對書法熱愛程度之深。廟會之上,人多擁擠,密密匝匝,高處望之,色有不同,人多處色豐,人稀處色薄,有慢行者、牽手者、奔跑者、避讓者,街面如紙,人行如線。怎不似草書狀?張懷瓘《書議》:“囊括萬殊,裁成一相。”[16]既將自然中萬物萬象,裁成適合書者個性、胸懷、情緒的書法色相,從這種色相之中窺視作者的所知、所想、所悟。他的《書斷》又講:“案古文者,黃帝史倉頡所造也。頡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眾美,合而為字,是為古文。”[17]倉頡通于神明的本領是來源於星相、龜文、鳥跡等眾美,經過構思領悟而合併、拼添成文字。文字由萬象裁成,萬象會在文字中有所反映,互為映照。張懷瓘在文章中,從倉頡(古文)、史籀(大篆、籀文)、李斯(小篆)、王次仲(八分),程邈(隸書)、史遊(章草)、劉德升(行書)、至蔡邕(飛白)、張伯英(草書),一一敘述了他們始創各種書體之先河,每章的最後都有一小段精美讚詞,這些讚詞中包攬了物象的紛繁種類:有比璀璨之星辰;美鱗之龍魚;潤潔之珠玉;蒼茫之江海、籠翠之山嶽、驟然之長風;有比鐵甲之衛士執戈;有比金光之靈芝、仙草等等,這浩浩湯湯的自然之象全是因物象之色而來嗎?

古代書法中墨色因書家喜好而定。焦墨之色可靠飛白來區別;調水使用便靠墨色的深淺變化、線條的粗細、通篇的佈局來區別。色淡而輕,色濃則重;線粗則力,線細則弱。

書法中象的産生是靠墨的變化而推生的,沒有色變就不可能有象的紛紜。畫論講墨分五色,一幅水墨畫中,只靠墨與水的搭配使用,不用其他顏料同樣可以豐富多彩。筆即著紙靠濃、淡、幹、濕的變化,産生不同韻致,各類形象一應俱全,姿態各異。書法亦是如此,一色而生百韻,一色而生萬象。

墨在使用中也很講究,當今書壇大家行筆之時基本用兩色墨,一色為墨,一色為水,互不摻合,分別置放。8月份,中國書協副主席何應輝先生來曲陽,我和幾位同學跟隨陳文增老師觀看了他的書法表演。為提前做好準備,我在倒好的墨里加了少量清水,何先生看見了,説:“墨可不能這麼用呀。”他又重新倒了墨,另準備了一盆水,而後才鋪紙動筆。他這一小小舉動充分體現了書法是流動的,書法的精神也是流動的。主要為兩種流動之美,即一幅書法作品本身之流動和書法在時空中的流動。這歷史的流動,就囊括了當今書壇在兩色墨的使用上所發生的變化,是一種筆墨當隨時代的進步。

觀看國展作品,有的以淡墨為主,稍有濃墨相間;有的以濃墨為主,少有淡墨穿插;有的濃淡各半,書寫各有風格,獨到之處,各盡其美,張顯個性。畫的繪製可用藤黃、硃砂、花青等顏料調製,但書法卻不能,書法中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是象賦予的,有了象的存在,單純的純皓之體同樣可呈天地玄黃之色。

虞和《敘二王書事》中評子敬書法“筆跡流懌。”[18]説他的筆跡中流露出了美好悅情之色,這種悅情美好之象如風停雨散、潤色開花是象的一種。象不光是單純的形象、物象,心境、情感之象,此外歡愉、悲傷、驚悸、憤怒都屬此類。

(二)意趣橫生

有詩云:“山中無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堪自愉悅,不可持贈君。” 張懷瓘《六體書論》也談到書法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好感覺,他道:“其趣之幽深,情之比興,可以默識,不可言宣。”居於嶺上沒有什麼可供欣賞愉悅的事物,只有碧藍的高天,舒捲的白雲,但這已足夠一位詩人享用了。書法妙處也在於此,其中的意趣幽遠而深刻,情感的熔鑄只能默識,無法言宣。生活中那樣的藍天,那樣的白雲很容易找到,但詩者的意趣、心境卻很難找到,有了心中的意趣,筆下的意趣才會橫空出世、靈動活脫。于詩、于畫、于書都是如此。但有一點還得強調,美好詩句的産生不得不説是根植于山嶺上最基本的蒼翠、蔚藍、綿白之色,從而産生不可言傳的意趣。

陳老師《臨池隨筆·2》:“武功之道,在意不在形。形為招式,意為內涵。書法之道,形易見而意難尋,求意重於逐形。”[19]2004年我大部分時間用在練習行書上,經過一年的磨練,對書法中形色認識有了一點掌握。有很長時間我在用色上摸索。認為自己行書功底差,想嘗試在用色上出一些變化以掩蓋欠缺。但我錯了,色的使用並不是盲目隨意而用,色需附著在堅挺有力的形上,而見神采、出意趣。所謂挺然秀出,沒有堅挺的線條就不可能有艷麗的色澤。意亦不是由簡單的色而出,脆弱無力的色不可能出意。那段時間,在老師的幫助下,我走出了誤區。

釋、儒、道對書法的意有很深影響,《自敘帖》是懷素把禪意注入草書的典範,是懷素書法成就巔峰時的著作。明王世貞評“字字欲仙,筆筆欲飛。”懷素少年為和尚,傳説悟雲彩無固定形狀,風勢變化無常而得書法之妙道。他的書法有別於其他書家的意趣。趙縣的柏林禪寺是河北省佛學院所在地,香火極旺,大殿、廳廊裏不乏瑰麗的書法佳作,此種書法禪意浩澤,色清澄明,結體無塵,無一點俗意,讓人目瞪。值得強調的是,這種佛家境地裏大塊用金粉書寫成的方形匾額,氣勢奪人。朝陽映照之下,金光閃閃,立於其中通體早已被洗禮凈化。這種金光閃耀之色,也應是翰林中一種獨到之色,所産生的意也為獨到之意。

儒道之説對意也很有影響,儒家崇尚人心所欲不逾矩,心正則筆正,所謂先立人後立意,歷史上忠信,耿直、氣節之人的書法歷來得到推崇,奸臣、虛妄、小人的書法無立足之地,這充分體現了中華民族對人格尊嚴的確認。人們對品質道德的認識先入為主了,思想出現定格就很難改變。秦檜是個典型例子,看到他的書法只能讓人痛惜地想起岳飛,再次喚醒人們的記憶追誨歷史,口生唾罵。儒家對意的影響也有弊端,清代館閣體把書法規矩在一個死框框裏,千人一面,千紙一色,使書家無法施展個性,是儒家思想弊端在書法上的極致表現。

道家對意的影響為“天人合一”,“自然無為”,莊周夢蝶,不知誰為我誰為蝶。道家崇尚自然,一切主張個性發展,是對儒家的否定。《莊子·天道》:“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世界上最精妙的事是文章,文章因有了語言才顯得精妙,而語言的精妙在於意境,意境的美是不可言傳的。李白有詩云:“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裳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李白的浪漫主義詩風,給中國詩壇掀起了一股狂潮。而道家對書法的影響,則出現了以張旭、懷素、金農、八大為代表的浪漫主義書風,開一代先河。

(三)異韻流動

有一句話叫秀色可餐。人對事物的感覺是相通的,于食有同味,於色有同感。美麗的秀色可供精神食用,好的書法觀者愈多。書法中最基本的、最原始的色就是黑白二色。“計白當黑”是書法創作的至上法則。書法中沒有白便沒有黑,無黑也談不上白,這是辯證法。人們在欣賞書法時,同時是在欣賞著這兩種顏色。書家在動筆之前要先凝神入定,而後動筆,腦海中對線條的安排和畫面設置都要成竹于胸。白安排妥了,黑也就更生色感,更出氣韻,黑與白誰做統帥,取決於整幅作品中所佔比例,陰文為白,陽文為黑。書法當中黑白之色即萬物之色。吳冠中先生曾説天下莫過於黑白兩色,人在百年也歸結到這兩個顏色。看來,黑白之色確實是最具情感,最具韻致,最能概括的原色。

陳文增老師《臨池隨筆·2》:“書法以神采為上,其用筆、間架均為附著形象。”[20]用筆、間架是附著于神采之下的形象,而各種物象又是附著在用筆、間架之下的形象,從而産生不同的韻致。書法的濃淡構成如音樂的輕重節拍,協調搭配,錯綜有序,韻律自然而出。張懷瓘《書斷》評褚遂良真書若得右軍之媚趣:“若瑤臺青璅,窅映春林,美人嬋娟,似不任乎羅綺,增華綽約。”這句話的含義是説褚的書法象豪華樓臺上雕鏤的門窗,遠處映出春天的樹林;美人在這種掩映下儀態可掬,姿容天然,充滿自信,用不著多餘的華貴衣衫來為她增加裝飾就已經很美了。又評謝眺草書:“草殊流美,薄暮川上,余霞照人,春晚林中,飛花滿目。《詩》曰:‘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是之謂也。”這是何等的韻致,用書法來比喻與美人邂逅,不期而遇的美好之境,在薄霧清紗的碧玉琉璃之上,晚霞映紅了行人的臉,夕陽落于蒼翠的野林之中,透過樹隙流出萬道霞光。風兒吹來,落花成五色,帶著芳香輕輕的在身邊飛舞。這種韻是書者從心底流出的韻,世間美好之色隨書者所寫之意,早已凝結在筆端,一瀉千里,光彩萬丈。庾肩吾《書品》:“雲氣時飄五色。”[21]即為五色生成之時流動著的如詩如畫的書法之韻。

總之,氣色反映了書者的功力、志趣與心境,是書法作品優劣的反映,只可會意不可言傳。這也是書法創作歷千年而不棄的重要法則。書法的創作與欣賞是一個辯證的統一,書者抒情遣懷為表達心中的抑揚之感,而欣賞者以自己的經歷、好惡來揣摸書者的創作意圖完成作品的再構建。一百個人看《紅樓夢》,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部自己的《紅樓夢》。而對人生的慨嘆將曹雪芹與讀者聯繫起來。氣色在書法與欣賞者之間架起一座橋梁,使書法藝術的創作與欣賞形成良性互動。

人的腳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書法的氣色是書者所在環境與個人修養的必然反映,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中,願書法藝術更能反映出當代書風之大氣,展絢麗之色澤,以不負於這個高歌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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