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剛田
2009年《中國書法》第11期做了以扇面書法為主題的創作與學術專題。由於要徵集當代書家的扇面書法作品,雜誌社專門在蘇州訂制了一批各種形式的扇面,以便寄送被邀請的書家創作用。扇面是蘇州“一人堂”馮師傅做的,品質很好,且價不算高,除了給雜誌社訂了一些之外,我買了一批尺二十規格的白色礬宣扇面,以備暇時援筆濡墨清玩,消磨時光。
農曆還未出九月,燕趙大地竟然已經下了三場雪,尤其最後一場是暴雪成災,據説這是50年未有的天象。大雪封門、封路、封城,躲在家中,望窗外瓊天玉地,心境朗朗然,如佛家所謂的“入清涼境,生歡喜心”!心靜如淵,身閒如仙,忽想起買的那一疊白色大扇面,頓覺技癢,書興發作,開始準備玩扇面了。在我的指揮下,可憐的老妻為我當了書童,她將扇面逐個用噴水壺噴水稍作濕潤,再用塑膠布包裹起來些許時間,讓濕氣浸潤均勻。然後用電熨斗將扇面一一熨平,但不可過於乾燥,保持扇面的和潤感,寫起來方順手。畢竟是60多歲的人了,又久不作小字,開始時指腕皆僵,寫壞了幾個扇面,後來心境漸漸放鬆,筆下漸漸生出玲瓏,由玲瓏又漸生爛漫,由爛漫漸入物我兩忘之境。如是擁雪寫扇三日,得扇百枚,書興忽敗,不想再動筆。真是興來者不可遏,興去時不可留,如鬼使神差而不可自已,合著鄙人是該吃書法篆刻飯的材料!書興漸遠,心境漸淡,吟得《京城九月暴雪書扇》俚句一首:
心驚九月雪發狂,清興忽來寫扇忙。只為毫顛尋秀雅,豈緣節氣逐炎涼。眼花賴鏡移燈近,腰疼尋書墊座旁。癡思須彌納芥子,寸山尺水臥遊長。
説不上是書法創作,只是順著興趣寫下去,沿著慣性走下去,在書寫過程中得到身與心的協調,天與人的合和。理論家説寫字不是書法創作,但我之書扇寫字與創作分焉不清。所寫的這批扇面,無論如何變化章法,如何變化書體,但基本上是自己的本來面目。雖然在形式變化上也有所思考,但沒有刻意去求新奇與追風格,其間一以貫之、頑固地表現著自我,這個自我不是張揚的、刻意的、設計的、嘩眾的、媚俗的,而是如日月之瀉光華、江河之向東流,一切順乎自然。自然是大道,是至道,是至境,但這自然又不是原始狀態的混沌或童孩時期的蒙昧未開,而是既雕既琢、復歸於樸。
寫扇面不難又難。其不難在於形式,折扇或團扇的形式是相對固定的,書者在這有限的空間與具有規定性的形式中去追求變化與自由。一切是自己的書法基本功在做支撐,所謂創作中的種種觀念、各色主義以及美術性的設計等都表現不出作用。單就技巧與形式來説,扇面書法比其他形式的書法要顯得單調與簡單。其難則在於真正要把扇面寫出耐人咀嚼的“味道”,不單單在於形而下的技巧,還在於作者的氣質稟賦、文化素養乃至胸襟器識。扇面書法不但要耐“看”,即形式動人,更要耐“讀”,即內蘊豐厚。扇面書法在形式上難以出新出奇,所以其內在的“文化風格”顯得尤為重要。這文化風格不是由頓悟所得,而是漸修而成,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草色遙看近卻無”的一種境界,是對書法細細品讀玩味中的文化感受。
傳統扇面書法的審美方式和特點是:近觀的、靜觀的、雅玩的,獨立展示欣賞的。當代展廳中的書法創作是挂在墻上遠看的,唯有形式的個性張揚與筆墨的動態表現,才能在眾多作品對比之間凸現出來。看展廳字是月下觀美人,得其風姿綽約之仿佛;讀扇面書法則是燈上觀書生,要感受其眉宇間的靈秀之氣。二者的創作技法與審美特徵大不相同,比較起來,扇面書法更近於古典書法的特徵。所以寫扇面要以靜穆安詳為審美主調,即使草書,在形質上飛動,仍要神安氣閒。扇面書法要耐品讀,不但重章法安排與字法結構的空間之美,更重在筆筆生發、點畫映帶、字勢呼應之美。扇面書法更重書寫性而不是當今展廳書法的設計性。因是小品,要近讀,所以寫扇面要精準,要求技法的嫺熟與胸中積累的豐厚。但在結字精準、技法精湛的同時,筆下要松活,秀雅之中要有生辣,既不可流於匠俗甜美,又不可蹈入肆野粗劣,要“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要如“謝家夫人淡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
傳統的書畫扇一直是文人士大夫的雅玩之品,宜於掌上雅玩,近距離賞讀。其雅玩的特點規定了扇面書法宜清雅不宜狂放,如用董其昌的行草書寫扇面就很可人,如用顏真卿的大楷寫扇面就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前人評顏真卿的書“如荊卿按劍,樊噲擁盾,金剛瞋目,力士揮拳”,如此激憤之書,不適合於文人雅玩的扇面形式。扇面上的書法不宜如交響樂、大合唱、搖滾之類,而要如松下張琴、林中吟嘯,如司空圖《詩品》中所説的“白雲初晴,幽鳥相逐”“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那種美,是書法中的獨唱與獨奏,是“清風一曲杜麗娘”的清新,是“一枝紅杏出墻來”的小中見大之景。寫扇面不宜“創作”痕跡太明顯,不需要如今展廳中書法創作靠誇張變形來吸引眼球,也不需要太多的新理念、主義來設計與包裝,那樣對於小小的扇面來説顯得太沉重了。
玩扇子是令人很安逸的事,寫扇面的過程是一種享受。書興盡時,天晴雪融,玉宇澄清,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