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鄉村振興是個熱門的話題。放眼望去,無論是商業還是藝術領域都紛紛進入了這個賽道。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和經濟社會發展水準的不斷提升,今天的中國鄉村正在發生一系列深刻的變化。作為鄉村振興的先行者左靖,他對此有很多話想説。
從無到有的鄉村建設
Q:您在安徽碧山村的藝術介入鄉村項目是如何啟動的?能分享一下初期的想法和目標嗎?
Z:我最早在鄉村策劃藝術活動是在2001年的皖南涇縣查濟村,當時我還沒有“鄉村建設”的概念,只是把當代藝術從城市場域“搬到”鄉村來,想看看當代藝術能與鄉村發生怎樣的關聯,活動雖然涉及到一些鄉村公共議題,但還是在藝術活動的範圍內,跟村民的關係很弱。2007年我們第一次去碧山,那時候的動機很明確,聲稱自己是承接民國時期的鄉村建設傳統,把我們曾經在文藝領域工作時累積的資源帶到鄉村,能為改善鄉村的文化環境貢獻一點自己的力量。但坦率地説,我們過往並沒有在鄉村工作的經驗,一切都還處在摸索的狀態中。
Q:第三屆“南坡秋興”活動的意義是什麼?與村民的互動給您帶來了哪些啟發?
Z:“南坡秋興”旨在探索以節慶復興的方式,讓美學融入社會生活,團結地方與鄉里,以此建立新的公共文化生活。在北方鄉村創辦“秋興”這一綜合性的“美學與鄉村相遇”活動,使得大南坡從一個中國普通村莊的模式中走出,為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和嚮往。受疫情的影響,第三屆“南坡秋興”延期一年才得以實現。這一屆以“詩山河”為主題,是因為《詩經》中有很多詩歌對於河南這片土地有著特殊的地理文化意義。借此活動,我們希望將人們重新帶回中國文學藝術的源頭,成為點活中原世界生活與精神的一曲樂章。經過三屆南坡秋興的舉辦,村民們接受並喜歡上了這個一年一度的活動,它似乎成了一種象徵,如果停辦,那就證明我們的努力遇到了問題——這有點給自己套上“枷鎖”的意味,但事實如此。
“南坡秋興2023:詩山河”活動海報
海報設計:馬仕睿
“南坡秋興2024:韌”活動主視覺
設計:馬仕睿
Z:今年11月上旬,我們將舉辦第四屆“南坡秋興”,主題只有一個單字:“韌”。四年來,大南坡計劃收穫了鮮花與掌聲,也經歷了困難和困惑,但之所以能夠在疫情、資金等因素的壓力下延續至今,“韌”可能是最好的回答。一方面,它反映著在大南坡這片土地上工作和生活的人們一貫的品質。更重要的是,它指向我們這些外來者與大南坡村民之間所建立起的羈絆,是這份羈絆讓我們無法將大南坡僅僅視為一個接受委託後前來工作的項目地,而大南坡的村民們也始終對我們抱有信心和期待。
塔可個展“詩山河:陟北遊”展覽現場
尚未建成的大南坡美學中心,2023年
Q:“詩山河·陸之舟”演出前您提到的馬木爾的《蔓草》與《鄭風·野有蔓草》的關係,有什麼特別的聯結?
Z:這屆的主題是“詩山河”,我的很多思考和情感輻射都會圍繞著《詩經》展開。馬木爾是我近幾年聽得比較多的一位音樂人,他沉默寡言的個性與極其豐富的音樂表達讓我著迷。《蔓草》是他的專輯《星空》的第一首,英譯為trailing plant,和《詩經·鄭風·野有蔓草》裏的蔓草是一個意思,再結合冬不拉清婉的曲調,我就猜想,馬木爾的靈感是否也來自《詩經》裏的這首,然後我把這個猜想隱藏起來。演出前,我請阿飛告訴馬木爾,希望能演這首《蔓草》,在過去《詩經》鄭國的土地上。
馬木爾&Mask在“南坡秋興2023
詩山河”演出現場,2023年10月
Q:在澎湃新聞訪談中,您提到了面對現實問題和困境的內心看法,能否展開描述這些挑戰以及您和團隊是如何應對的?
Z:受到複雜因素影響,我們的項目在一些地方遇到了不少的挫折。由於對項目的認知、資金的短缺、政府人事變動等問題,許多計劃仍未完全實現。對於我們團隊來説,項目運營機制的制定和執行是一個短板,我們也在努力做出一些改變。
Q:您被譽為文化鄉建標誌性人物,您如何看待這個角色?這是否對您的工作産生了特別的影響?
Z:這是媒體的説法,可能是因為我們做得比較早。總的來説,國內的鄉建還處在摸索中,近幾年來,參與其中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也越來越年輕化、知識化和技術化,像我們這樣一批早期從事鄉建的人,雖説積累了一些經驗和教訓,有自己的方法論、工作步驟、路徑和目標方向,但還是要向有想法、有成就、有創新精神的年輕人學習。
鄉村該如何建設?
Q:您如何看待鄉村文化保護和傳承?在建設中應該如何體現這些元素?
Z:面對千城一面的非地方性(Non-place),鄉村似乎成了最易識別的“地方”代表。展現“地方性”,就需要對地方文化和本土知識進行系統性挖掘、梳理和再生産。它不是簡單粗暴地歸納文化標簽或進行非遺式展演,而是持續地將工作聚焦在與地方的地理、歷史、方言、文學、建築、景觀、手工藝、民俗、集體記憶等有關的方方面面。在充分挖掘地方文化、消化地方特色的基礎上,我們通過地方設計(Local Design)的方法進行轉譯,在符合當下審美和社會需求的前提下,呈現地方文化的獨特性與價值,成為社會經濟可持續發展的良性驅動力。具體路徑包括從前期策劃到後期運營過程中,通過不斷梳理地方性知識、文化資源、重要的人、事、物,進行深入的調研、訪談和整理,在建築改造、場景、體驗、服務、物産、風土餐桌、節事策劃、品牌行銷等方面,充分連結傳統與當下,凸顯地域的人文魅力與人居價值,並通過公共文化活動、展覽、出版、物産等對外傳播,為地方帶來更廣泛的文化影響力。
“鄉村考現學:修武的山川、作物、工藝與風度”
大南坡藝術中心開幕展,2020年(攝影:朱銳)
Q:對於鄉村振興戰略,您最看重哪些方面的發展,最大的挑戰是什麼?(例如:農業現代化、鄉村旅遊、基礎設施改善等)
Z:就我們團隊而言,鄉村的文化建設是最核心的。我們的背景和資源都集中在文化、藝術和設計領域。今年整個鄉村振興領域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政府對項目都有運營前置的要求。從過去因不擅長商業運營從而回避,到不得不面臨商業運營,並試圖加以嘗試,對我們團隊來説,是目前最大的挑戰。坦率的説,項目的建設方(特別是文化建設),最好一定也是運營方,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自己的創意和策劃在實踐中不走樣。
Q:請問在進行鄉村規劃和建設時,您是如何平衡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
Z:無論在城市還是鄉村,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關係都不是二元對立的。良好的自然環境和健康的生態系統為地方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基礎,也是能夠吸引新鄉民返鄉和移居的主要因素。我們在鄉建工作中也一直關注生態修復、可持續設計、長效設計等理念,希望通過系統的理論和實踐,修復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關係。例如,在大南坡計劃中,社區營造的第一項集體活動就是組建環保隊,對村民進行環保教育和零廢棄理念的推廣。整治鄉村整體的生態環境和增加植物品種多樣性也是景觀改造工作中的重要一環。在黃岩石窟文化中心的項目中,我們讚賞“生態修復”策略,倡導以保護、重塑和激活地球的生命形式、資源和生態,培育與自然之間的關係為行動策略,在生態、美學、環境意識、社會設計等領域開闢新路徑,創造新動力。
修復性改造中的黃岩石窟文化中心
空間改造:徐甜甜,2024年
在法國波爾多聖埃美隆巨石教堂分享即將在黃岩石窟文化中心舉辦的展覽和系列活動,2024年9月
Q:針對年輕一代的外流問題,您認為鄉村建設應如何吸引他們返鄉或參與鄉村發展?
Z:隨著城鄉流動性的不斷加強,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與社會機構投入到鄉村建設的工作當中。在鄉村,前幾年有計家墩、墟裏·徐岙底這樣的鄉創社群,近幾年開始流行的數字遊民(Digital Nomad)生活方式又進一步推動了年輕人到鄉村旅居的“返鄉潮”,為地方發展注入了新動能。國外有一個被稱為“數字遊民最佳居住地指南”的統計網站(nomadlist.com),其中收錄了全球1000多個城市和地區,調查發現,優美的自然風光、鮮明的地方文化以及活躍的社群氛圍是數字遊民最關注的方面。去年,BottleDream發佈的《來去城鄉——年輕人未來鄉村生活趨勢白皮書》也提到,在中國,年輕人來到鄉村生活/工作的吸引力主要來源於良好的自然環境、慢節奏的生活、可以從事農業,建立與土地/食物之間的關係以及提供工作/創業/自我探索的機會。因此,吸引年輕人移居返鄉,需要給他們提供良好的自然和人文環境,以及可以融入地方的社群基礎。
Q:您認為鄉村教育在鄉村建設中的作用有多大?有哪些措施可以提升鄉村教育水準?
Z:回眸近代鄉村建設運動的發端,大都以鄉村教育為核心任務。無論是晏陽初提出的口號“科學簡單化”“農村科學化”,還是梁漱溟晚年對自己工作的總結“團體組織,科學技術”;從實業家張謇成立“南通農會”、向農民推廣優良品種,到曉莊師範創立農業科學館、宣傳科學種田,民國的鄉村建設運動始終以科普教育作為主軸。在我們的實踐中,科普與美育是密不可分的兩大方向和策略。近年來,我們陸續策劃了米展(貴州茅貢,2017),茶展(雲南景邁山,2017-2021),粬展(浙江徐岙底,2019),麥展(河南大南坡,2020),油菜展(湖北荊門,2023)等一系列以地方物産為切入點的文化科普展覽,它們可被視作一種特殊的“鄉土教材”,通過對地方性知識的梳理、展示與傳播,能更好地讓本地社群和外來遊客認識到專屬地方的魅力與價值,促進“地方意識”的形成。在大南坡,我們與北京當代藝術基金會和廣州美術學院合作,開展了兒童美育項目,將現代的美學教育引入,製作美育課本,以美育課堂的形式與村子裏的小朋友們加深交流,讓他們更加了解家鄉自然風物之美,在過程中關注兒童的精神健康、獨立人格、感知力與同理心。
“米展”展覽現場,貴州黎平縣茅貢鎮
2017年(攝影:朱銳)
“社區建築,如何可能?”展覽現場,上海碧雲美術館
2024年9月(攝影:謝穎)
Q:在鄉村建設中如何確保當地居民的參與度和對項目的接受度?
Z:過去,人們會先入為主地認為鄉村建設、城市更新等議題都是政府、規劃師、建築師等官方機構與專業人士的事,許多項目失敗的原因往往是缺乏目標群體的關注和參與。英國蘇塞克斯大學發展研究所教授羅伯特·錢伯斯在《農村發展:以末為先》一書中對“外來者”主導鄉村發展的模式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並提出了“以末為先”參與式發展的理念。我想,在具體的鄉建工作中,一是要事先設計好參與機制,邀請地方居民代表參與到項目的策劃、設計、創作、運營等全過程的討論中,多從他們的利益出發,來思考解決方案,同時激發在地居民的主體性和創造力,從而提升項目的可持續性;二是在運營階段,廣泛聯繫相關領域的專家,激活地方組織,培育志願者系統,進而調動更廣泛的社區居民、興趣小組和地方組織參與進來,形成長期、穩定的自組織模式與實施路徑。目前正在上海碧雲美術館展出的“社區建築,如何可能?”是我們的第一個城市更新項目的概念展示,也是我們對上述問題的探討和部分實踐。
大南坡懷梆劇社合影,2021年(攝影:李耀)
碧山工銷社團隊合影,2021年
Q:在參與眾多鄉建項目的過程中,您個人最有成就感的一個瞬間是什麼?未來,您還有哪些計劃或願景想要實現?
Z:應該是看到村民的笑臉,他們的認可和信任。接下來,碧山和大南坡我們想繼續陪伴下去。你會發現,我們一直在奉行“長期主義”的思路,比如我們在碧山有18年了,大南坡也已經有6年了。在經濟下行的今天,我們需要走出一條新路。最近有一個新的體會,如果用八個字來概括的話,我認為,有生命力的鄉村是一定是“自然生長,回歸日常”的鄉村。我覺得碧山就是這樣的村子,雖然有點商業化的苗頭,也是在合理的範圍內。大南坡即便獲得了非常高的榮譽,但也有運營乏力等不利情況,這是我們最近需要調整的地方。
(來源:微信公眾號 知了x FU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