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後,左靖與他的工作團隊沒有休息,仍舊在黟縣碧山、雲南景邁山等地繼續進行在地調研、籌辦展覽等相關事宜。
作為知名策展人與鄉村建設的參與者,左靖近幾年以安徽碧山、貴州茅貢、雲南景邁山等地鄉村為基地,工作重點轉向在地的鄉村(鎮)建設,包括整理出版當地民間工藝、古建築改造和再生利用、鄉土文化的梳理展陳和復興鄉村公共文化生活等。
碧山是他鄉村建設實踐的起始之站,也是他一直牽掛的地方。

碧山的地標:雲門塔
冬日的黃山黟縣碧山小村,靜靜地佇立在山腳下。村中人口並不多,即便是白天,古村也十分安靜。到了晚飯的辰光,黃昏的余光斜斜地射在馬頭墻與屋頂的瓦楞草上,有一種慵懶與悵然的美,這時的小村這才稍稍熱鬧一些:斑駁的高墻上,有嫋嫋炊煙不斷升騰起,氤氳著,仿佛古徽州的微微呼吸;大爺大媽們也開始端著飯碗去鄰居家串門,説些新聞舊事。

1980年代的侗族鄉土建築 攝影:李玉祥
另一個他所策劃的貴州“茅貢計劃”則位於湘、黔、桂三省交界的百里侗寨,也是中國傳統村落最為密集的地區,這些散落在農耕圖景中的村寨,被喻為地處“時光邊緣”。三年前左靖第一次來到這裡即受到極大觸動:完好保存的侗族生活風貌和真實自然的農村景觀,完全不像已經“開發建設”十餘年的景象,幾乎沒有旅遊商業的入侵,也沒有熙熙攘攘的觀光大隊。
想像中,千百年來這些古老的小村落大概就是這樣過來的:有山溪田舍,有炊煙瑣話,歲月靜好,現世安祥。乍一看,時光在某個時段仿佛停留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至少,這幾十年來的變化一直都在,或隱或顯,比如,留在村子裏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而近年來的變化則是,一些外來的文化人與外來的年輕人卻越來越喜歡上了這裡。就碧山而言,甚至,這裡儼然成了一些文藝青年心中的聖地。這麼一個偏僻寂靜的小村落,這些年來何以吸引了諸多藝術家或常駐或暫留,展開自己的藝術鄉建之旅?

碧山村水口,縣城通往碧山村的道路 攝影:周偉
最早到碧山紮根的是詩人寒玉,左靖則是因為看望詩友寒玉被吸引而來,並在其後以從未有過的熱情開啟了他的鄉村建設實踐——2004年的一天,左靖在上海的一家餐廳第一次聽寒玉説起要在徽州鄉下找一幢老房子的想法時,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將會與他今後的工作和生活有什麼關係。從在北京798的藝術中心從事當代藝術策展工作,到離開北京,在高校執教,到真正駐紮鄉村全面開啟藝術鄉建,甚至自己買下一幢老宅進行保護性修復並開放,再到參與貴州黔東南黎平縣侗族古寨的“茅貢計劃”,雲南景邁山古茶林傳統村落的申遺工作,以及發起“黟縣百工”調研、出版和展覽計劃,聯合創辦碧山工銷社……作為國內第一批把當代文化和藝術帶入鄉村建設中去的工作者之一,左靖這些年在鄉村建設方面有著諸多實踐與思考。
啟發左靖參與鄉建的寒玉夫婦已在黟縣鄉間擁有三座客棧了——兩個舊日的詩人在十多年前丟棄筆桿,從上海移居山鄉,“玩起了泥巴”,創辦豬欄酒吧,從此“虛度”人生——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鄉間與他們的內心相關,鄉間有著他們想要尋找的“詩意棲居”。“豬欄沒有豬,酒吧沒有酒,詩人不寫詩”,“豬欄”二字其實充滿了樸實無華的自然主義精神。在設計的過程中,它跟河流、田地、道路,以至四週的環境貼切的融合為一體。主人在設計中似乎生怕打擾了鄉村的原本樣子,外表隨和而樸素,內心則充實而詩意。

《碧山10:“民宿主義”》
這幾年民宿大熱,幾乎所有的民宿都會選擇一個山清水秀之地,一時間熱錢不斷涌入,左靖開始反思豬欄與自己的實踐。為此,他主編的雜誌書《碧山》第10輯專門做了“民宿”的主題,並戲謔地提出了“民宿主義”這樣的概念,指向目前國內甚囂塵上的“民宿熱”:民宿似乎是一劑良藥,既可以解決“詩與遠方”,又可以指明資本出路,然而已經少有人願意耐心去了解這些年來民宿的變遷和發展。這輯民宿專題,不是介紹好山好水好設計,而是以民宿為媒介,探討民宿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是如何與鄉村社區的營建、鄉村公共文化的復興發生關係的。
民宿只是鄉村建設的一個相對明顯的支點,左靖後來與上海漢室設計合作參與創辦的碧山工銷社則緣起于2011年7月他對“黟縣百工”的調研。碧山工銷社位於黟縣的碧山村,原址為建於1964年的碧山供銷社。2015 年 5 月,左靖的合作夥伴上海漢室設計管理機構正式租賃下碧山供銷社並進行設計改造,將其命名為“碧山工銷社”。

碧山供銷社原貌,右上角為房東汪正龍夫婦 攝影:慕辰

改造後的碧山工銷社 設計:沈潤 攝影:蔡小川

工銷社的前店 攝影:張鑫
相比于豬欄酒吧中主人的自我成分較濃,碧山工銷社則關注更加務實的鄉村建設。工銷社設計為前店後坊的格局,完整保留了碧山供銷社的原貌。前店老貨櫃裏陳列著各類工藝産品,後坊則有若干工坊,可以在此體驗手工藝創作過程,還有專門為演出搭建的戲臺以及一個小的展廳。工銷社的工作人員指著大廳中一排純手工的竹編製品對記者説道,“傳統手工藝這麼精美,但基本上沒有年輕人願意學了。這些手作是機器無法替代的。現在國家非常重視保護傳統文化,關注傳統文化的年輕人也開始多了起來,我們希望工銷社能為傳統手工藝的復興盡一點微薄之力。雖然才剛開始起步,但我們有信心。”2017年3月,碧山工銷社正式開幕,工銷社陸續做了“早春二月,從百工民藝到設計日常”“向日葵下的拖拉機”和“方志小説”等展覽。每個展覽都與鄉村有關係,吸引了很多村民前來觀看。

村民們在工銷社看黃梅戲
各類文化人進駐鄉村,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村民們的生活。有的人看到村裏的新鮮事物能積攢人氣,帶來遊客,也把自家的老房子修一修,往客棧方面靠攏。一家名為“鄉舍”的民宿的主人何壽玲説,她的家人都在外面工作,老家只有她一人。左靖認識她之後,建議她把家裏那座擁有兩百多年曆史的老宅稍稍佈置改造一下。改造好之後,還把遊客介紹到何壽玲家裏,“有個丹麥人在我家住了四次了,後來把他的家人朋友都帶過來玩,還有德國、西班牙、新加坡的人也過來住了。有的外國客人現在還每天跟我視頻,跟我聊天。”何壽玲頗為驕傲地説。閒不住的主人喜歡帶著遊客在山村轉悠,她家還有四畝多地,其中三畝是菜園,一畝多是茶園——客人可以點自己喜歡吃的蔬菜,主人會親手做給他們吃;要是想體驗採茶活動,主人也會帶他們去茶園,採好茶葉之後再做成成品送給客人。主人也不給自家客棧打什麼廣告,主要靠客人的口碑傳播。何壽玲一年大概能賺3萬元左右,這份工作可比幹農活輕鬆多了。

碧山村耕讀園 攝影:周偉
作為村裏的外來客,從某種角度來説,文化人用當地的資源成就了自己的“詩與遠方”,他們也懂得感恩與回報。碧山村山水人文很好,因此長壽的人也很多,村裏有個互幫互愛的老年人協會。不久前碧山工銷社還做了一次義賣,賣了5000多元,直接給老年人協會作為經費。村裏還有一個遠近聞名的農家書屋,左靖動員了不少朋友為書屋捐書。
在房東看來,工銷社的投資方乍看起來似乎有點兒“傻”,這筆經濟帳誰都會算,工銷社不可能賺錢。改造投入了數百萬元之巨,卻分佈了眾多的公共空間:工銷社有一個180平米的內院,又建了一個“山水清音”的戲臺,戲臺後面有一個小展廳,工坊二樓還有一間百工書屋。別的老闆做生意都想把更多的空間租出去,他們卻只想給客人提供充足的自由活動空間和文化分享空間,可不傻嗎?

方志小説展覽現場 策展人:周功釗 芬雷 龍奕瑭 攝影:張鑫
碧山是左靖牽掛最多的地方,這裡是他鄉建理想的起點,但並非終點。前不久,由他作為顧問的“方志小説:駐村寫作聯展”在工銷社展出,這一展覽聯結了左靖這些年參與鄉村建設的三個重要地點:雲南的翁基、貴州的地捫和浙江的石倉,還包括福建的後田和廣東的新基。去年夏天,藝術家和作家們在這些村落駐留,展覽直接呈現了他們對於鄉村的一些思考。
左靖很願意聊貴州的“茅貢計劃”。2015年5月,他第一次來到貴州地捫生態博物館,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完好保存的侗族生活風貌和真實自然的農村景觀,讓人完全想像不到這裡“開發建設”已有十餘年,這裡沒有旅遊商業的入侵,也沒有人流如潮的旅遊團隊,只有世代生活在這裡的侗族人安靜自得的日常生活。他後來提出鄉村建設的另一種可能:鄉鎮建設。即以地捫生態博物館的地理範圍——茅貢鎮為中心,通過建設茅貢鎮,來帶動其周邊十余個傳統村落,合理規劃和發展村寨集體經濟,嚴格控制不良資本進村,保護村寨的自然生態和社區文脈,以及鄉土文化的傳承。在此基礎上,在茅貢鎮輻射的“百里侗寨”範圍內發展可持續的藝術項目,比如與在地文化相關的公共藝術等等。左靖希望,經過若干年的努力,茅貢鎮能通過原生態侗寨、生態博物館、創意鄉村和公共藝術的價值疊加,使當地的文化生態和經濟發展能夠並行不悖,平衡發展。……

景邁人家 攝影:慕辰
從最早憑著一股熱情投入鄉村建設,直至意外陷入低谷,到如今參與貴州茅貢、雲南景邁山等地的農村工作,現實的際遇讓左靖對於鄉村建設的思路已然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變得更加接近地氣與務實——雖然,仍然存在各種困難,但可敬的是,他的團隊現在卻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在推進,而不再是最初如掠空飛行一般。他提到:“在考察中國近代一些地區的鄉村建設運動的時候,我們發現,由於鄉建派多為知識分子,對農村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想像,而且也沒有強大的經濟資源,鄉建運動往往流於形式,顯得有名無實。不客氣地説,我們在皖南的實踐在前期也是這種情況。但總的來説,無論是皖南抑或黔東南,工作的方向是一致的,都是文化人到農村去進行社會動員,紮根農村躬身力行,其目的都是為了保護和更新村落文化,並在此基礎上,合理利用各種城市資源帶動村民發展地方經濟。”
在接受“澎湃新聞”訪談時,左靖雖然對於鄉建的最終遠景並不想明説,然而,無論是左靖、寒玉,抑或上海漢室,以及實實在在參與鄉村建設的一群人,都是看得見自己內心的一類人,雖然他們面對的是各種現實的問題甚至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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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左靖:在鄉村不會去想“桃花源”,我每天面對的都是現實而具體的問題
左靖1970年生於安徽。策展人,鄉村建設者,《碧山》和《百工》雜誌書主編,曾經在國內外策劃過多場當代藝術展覽。2011年後,左靖以安徽、貴州和雲南農村為基地,工作重點轉向在地的鄉村(鎮)建設,包括整理出版當地民間工藝、古建築改造和再生利用、鄉土文化的梳理展陳和復興鄉村公共文化生活等等。現供職於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我發現一些富有批判性思想的藝術家、策展人和藝術評論家已經把他們創作、展覽或批評的實踐放到了真實具體的社會現場,比如某個社區、某條街或某個村,並以了解某個具體人群的日常生活情境和生命訴求,進而在有可能的情況下改善他們的生活空間作為藝術活動的內容。”
——王美欽,美國加州大學北嶺分校藝術系教授,《碧山10:“民宿主義》“藝術介入社會創欄語
澎湃新聞:碧山這些年的名聲很大,在碧山走訪了一些村民,很多村民都主動提起您,可以説,你們這些年推行的鄉村建設這一塊,無論是早期的理想主義,還是當下的實踐,對碧山其實震動還是很大的。你最早到豬欄酒吧,和寒玉接觸,到自己改造古民居,再到“黟縣百工”系列調查,回顧這些年的參與皖南的鄉村建設,你感覺你的心路變化有什麼?
左靖:必須承認,最開始做的時候,很多想法是不切實際的,偏理想主義,基本上是把城市裏的做法照搬到農村,對農村工作的複雜性認識不夠,很多關係沒有處理好,一些計劃只是停留在字面上,與現實也有一定的衝突,很難落地。後來我們進行了一些調整,比如,做了黟縣百工的調研後,接著做相關的出版和展覽,直到碧山工銷社落地;還有古建築的改造和活化利用,等等,這些在村民和當地政府看來,都是比較容易被接受的,也得到了村兩委的支援。當然,前期不成熟的實踐也有可取之處,在我看來,就是它通過各種媒介的傳播獲得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力——讓很多人能夠關注到從前被忽視的鄉村現實,還有一些人因此而積極投身到鄉村建設當中。前幾年,我們的鄉村實踐在社會上引起一些爭議,這很正常,一個新興的事物,在它誕生伊始,自然會存在各種問題。媒體也誇大了文藝鄉建的作用,賦予了很多超出我們能力的責任。最近讀到一篇文章,是一位我尊敬的學者寫的。他把當下的鄉建分了一個類,我們算是第三種,即城市中産階級的鄉村烏托邦,把我們説成是寧願收入少一點,也要到農村享受與自然的親密接觸,或有能力保持城鄉兩地的生活。他把我們這一類人想像成是去鄉村休閒、度假,一年花幾個星期去“看星星,看月亮”的城市中産,這是一個不小的誤會。對於關注鄉村建設這一塊的人來説,這個看法即便不具有代表性,也有相當一部分人這麼認為。這個刻板印象的造成,早期的我們也負有一定的責任。不過我想,如果這位學者能來實地看看,肯定會改變看法的。

碧山工銷社開幕展“早春二月:從百工民藝到設計日常”的現場 策展人:顧青 攝影:張鑫

早春二月展覽現場 策展人:顧青 攝影:張鑫

早春二月展覽現場 攝影:厲致謙

畫家牧兒在導覽“向日葵下的拖拉機” 策展:崔燦燦 攝影:張鑫
澎湃新聞:你這幾年與上海漢室設計管理機構一起合作參與的碧山工銷社也在去年開放,這與黟縣百工之間有著關聯,您先來介紹一下它的情況吧。
左靖:碧山工銷社在碧山村的中心位置,原址為建於1964年的碧山供銷社,同時也是村祠堂——尚義堂的遺址。2015年5月,我的合作夥伴上海漢室設計管理機構正式租賃下這個供銷社並進行設計改造,將其命名為“碧山工銷社”。“供”改成“工”,是因為意識到,計劃經濟時代的供銷功能在今天已經基本消失,而“工”則與我們發起的百工計劃相關。2011年7月開始,我帶領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學生開始進行黟縣當地的手工藝調研,我們跑遍了黟縣的所有鄉鎮,從最基礎的普查性工作開始,想建立一個較為完整的黟縣百工檔案,然後考慮如何把當代設計和民間工藝結合,創造出新的産品,併為這些産品尋找城市市場。這一系列的工作需要一個物理空間來承載,位於“碧山村CBD”的供銷社正好能滿足我們的需要。根據功能劃分,我們把工銷社設計為前店後坊的格局。進入前店能看到一排排整齊的、滿帶歲月痕跡的孔雀藍壁櫃和貨櫃,這裡原汁原味地保留了1964年創辦碧山供銷社時的樣子。政府曾撥款十萬元給供銷社當時的承包人汪正龍,用於拆除老貨架,改造成超市貨櫃,他沒有採納這個建議。正是因為汪正龍的拒絕,我們今天才能夠有幸得見那個年代農村商業生活的風貌。前店老貨櫃裏陳列著各類當地物産、民間手工製品和設計師的作品,以及服務於鄉村社區的百姓日用。後坊則設以食宿、觀展、茶飲、讀書、演出和體驗手工藝創作過程等多種功能。這裡還可以讀到《碧山》自創刊以來的所有雜誌。我們對碧山工銷社的定位是,立足於民間百工與當代設計的融合,聯結城市與鄉村的物質與精神需求。擁有以“百工十條”為理念的銷售、工坊、出版、展覽、講座、駐村、研學等諸多內容,保留並激活這座擁有50多年曆史的供銷社在碧山當代鄉村生活中的經濟、文化與社會功能。其中“百工十條”是我們為百工計劃制定的十個原則:即傳統家園、服務社區、聯結城鄉、地域印記、百工習得、日用之道、當代美學、環境友好、公平貿易和良品良工。這是我們做了七年的工作總結出來的。在這裡,我想預告一下工銷社的最新進展。在農村,工銷社更多承擔的是教育和體驗的功能,銷售功能比較弱,因為消費的終端是在城市。那麼,把鄉村價值輸出到城市,一直以來就是我們的努力方向。正好西安有個機會,今年7月,碧山工銷社將加入以本地文化為主題的城市文化公共空間Local Land(西安),作為自己的第一個城市窗口,我們會把一些帶有地域印記的農産品、手工藝品和二手産品在此進行銷售,輸出鄉村價值,希望能夠在實現城鄉聯結方面做一些努力。

茅貢計劃參加第15屆威尼斯國際建築雙年展中國館
澎湃新聞:從宏觀的鄉村建設來説,其實歷代知識分子都一直在探索,回顧這一百年來,無論梁漱溟、晏陽初,抑或還是當下的你們,都在實踐與思考,你到皖南鄉村的初衷,或者説你理想中的鄉村建設是什麼樣的?
左靖:之前我曾在北京798的一個藝術中心工作。2009年以後,整個當代藝術的狀況開始走下坡路,因為生存壓力,藝術中心非盈利部分的內容大幅縮水,很多想法在那麼一個藝術機構裏很難實現,整天陷入一種焦慮之中。2011上半年,我離開北京的工作,真正駐紮到農村, 開啟了所謂藝術鄉建的歷程。其實,早在2001年,我就曾和朋友在皖南涇縣的查濟村做過一次活動,雖然在內容上觸及了一些農村問題,但畢竟只是一次短暫的藝術行為,並不具備真正的鄉村建設的性質和意義。已故的黃專先生在評論這個活動的時候説過“在中國,社會改造大多是以政治和戰爭的方式,而非按知識分子的幻覺和謀略完成的。”“當代藝術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和影響畢竟不是抽象的思想遊戲,它必須落實到對中國社會的生存現狀、生活經驗和發生機制的反省實踐中去。”這些近20年前的思考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説,仍然有著並不過時的現實意義。但2011年去農村之前,其實還是充滿了各種想像的,我的一些所謂的抱負也許農村可以提供一個實現的可能。那時,北川富朗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和中國台灣的美濃黃蝶祭對我影響比較大,當時我隱隱約約地感覺,這似乎是我今後工作的一個方向。我是在皖南的一個小縣城里長大的,沒有農村生活的經驗,農村工作的經驗就更沒有了。相比北京的工作而言,去農村可以説是想換一種方式,來繼續我認為有價值的生活和工作。最初我只是把城市工作,在藝術系統裏工作的一些方法和經驗帶到中國的農村,應該説就是照搬吧,後來就發生一系列水土不服的情況。可以説,我從來沒預見一個可能的結果,只是每天告訴自己:做下去,做下去。往消極一點説,就是做一天是一天;積極一點説,就是我想,所有的工作都不會白做的。

茅貢鎮地們村 攝影:朱銳
澎湃新聞:我覺得你當初是非常單純理想情懷的一個東西,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抱著啟蒙的心態,一方面你説對這個鄉村對它的建設時間和複雜性估計不足,另一方面我覺得中國的鄉村,可能還是需要你來適應它,比如有時候是不是要抱著“我們到鄉村是來學習的”這樣的一種心態?而且鄉村承載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很多有形或無形的東西,比如一些樸素的價值觀念、倫理道德,是幾千年來傳承下來的,它與現代化的城市之間可能還會有一些隔閡的?
左靖:城市和鄉村有著非常大的隔閡,這是長期以來的城鄉二元結構體製造成的。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農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在很多地區,城裏人和農村人,講嚴重點有時會有一種對立情緒。比如説,村民覺得城裏人來鄉下肯定是來賺錢的,是來“掠奪”的。他不太容易相信,你過來是想和他們一起把農村的家園建設得更好,所以,一開始有的村民以為我們是來做生意的,來搞旅遊開發,都叫我們“老闆”。我們在為村民做一些事情的時候,請他們過來幫忙,但是,就是搬一張桌子,他們都要收費。一開始有點讓人接受不了,這不是共建關係,變成“雇傭關係”了,我們成為可笑的一廂情願的那一方,似乎又陷入了上個世紀著名的“號稱鄉村運動而鄉村不動”的窘境。這是不正常的,但這種不正常也可以理解,長期以來,農村跟城市就是這種關係,這麼想的話你也會釋然的。我們到農村,進入一個陌生社會,有很多功課要補,很多工作方法要改變,而所有的改變都需要時間,時間長了,你的所作所為,你自己的改變,以及你給這個村子帶來的變化,村民們都會看在眼裏。

碧山書院 攝影:蔡小川
澎湃新聞:你受豬欄酒吧的影響也修繕過兩幢古民居,當時是什麼樣的情況?
左靖:我修的第一幢古民居位於離碧山不遠的一個古村落,是一幢清末民初的建築。修繕的過程是一個痛苦而愉快的過程。雖然自小生活在徽州文化浸潤的地方,但真正要修繕一幢符合現代人居住要求的古民居,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為此我查閱了大量的文獻資料,後來也請教了數位先我到來的古民居改造者,像豬欄酒吧的創始人小光和寒玉,電影製片人張震燕等老師,他們的實踐經驗讓我受益匪淺。當然,真正動手還得依靠富有修繕經驗的當地工匠。在修繕包括第二幢古民居——碧山書院的整個過程中,要解決的問題很多,防潮、通風、保暖、採光等等,特別是衛生間和樓梯的改造,頗費週折。傳統意義上古建築的修繕一般遵循“原材料、原工藝、原做法”,但在實際操作中,在不影響結構和風貌的前提下,所謂“新材料、新工藝、新做法”我並不絕對排斥。徽州建築基本上是磚木結構,這是根本,我們一般不會動它。我們動的往往是為了適應現代生活的需要,隨著功能性的改變而不得不採取的一些“新的”做法。從鄉村建設的角度,我的體會是,我們去鄉村改造老房子具有很好的示範作用,至少一些村民對於老房子的觀念發生了變化,同時也影響了村民的審美。

碧山書院正廳 攝影:蔡小川
澎湃新聞:回顧讓中國文人嚮往的田園牧歌,相對應的必然有一些精神核心的東西,當然,也許那是理想化的,你在黟縣這麼多年,有沒有,或者説什麼時候開始感受到村民的質樸和中國傳統田園讓人神往的一些東西?
左靖:黟縣是旅遊比較發達的地區,旅遊開發得比較早,商業意識對我們以為的那種質樸會有很大影響。其實,所謂的質樸只是存在於我們的想像之中,但這是一種不健康的想像。中國傳統的田園生活也是想像,你不可能回到早先的農耕社會,況且,真實的農耕社會肯定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美。我對這種現象有個描述——“對城市的間隙厭倦,轉而對鄉村進行不加克制的浪漫想像”。對城市的厭倦只是間隙性發作,現代人已然是城市動物。但是,在一個瞬間,或多個瞬間,在一些美好的鄉村,你會感動於古代建築的空間營造,它與山脈、溪流、庭院、水池、綠植、鋪地,以及建築的內部陳設構成了的一個個令人著迷的現場。這一刻,你滿足於回歸到伸手可及的古代文人生活中。但下一刻,你會被粗礪的農村現實喚醒。
澎湃新聞:這是比較遺憾的,但也可以理解。我覺得一方面是開發的原因,可能跟這幾十年來農村整個傳統文化基礎的破壞有關,比如宗族制的淡化,比如後來二元城鄉的對立等等,後來就是經濟改革,尤其是功利化的觀念對人性的衝擊也可能不亞於之前的衝擊了。換個話題,你因為何種機緣去了貴州?
左靖:我覺得你既不能把它想得太好,也不能把它想得太糟。農村就是一種現實的存在。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的整個工作陷入低潮,大家都比較沮喪。但黟縣百工的調研工作還在持續,直到2014年書出版,隨後在合肥、北京和台北組織了多場展覽。也就是在這幾年,鄉建開始慢慢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社會話題。

鄉建在中國:碧山 北京元典美術館
澎湃新聞:後來你因為何種機緣去了貴州參與那裏的鄉建?
左靖:2015年4月底,策展人梁克剛邀請我和藝術家渠岩在元典美術館做展覽,他認為山西的許村,安徽的碧山,一北一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都是藝術介入鄉村,所以這個展覽名字是“鄉建在中國:碧山&許村”。在這個展覽開幕的第三天,我和渠岩等一些鄉建工作者被中國社科院農村所的李人慶拉到黔東南的地捫村去開一個分享會。我那時是第一次聽到“地捫”這個詞,因為在那邊工作的文化人一直比較低調,媒體上很難找到相關消息。交通方面是飛機加汽車,我記得在路上一共花了17個小時,到達地捫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第二天起來才看清楚村子的面貌。地捫確實有自己的魅力,跟黟縣不一樣。有一些見過世面的文化人在那裏工作,但這個村子看起來就跟沒有外人到來是一樣的,所以很讓人心動。分享會結束後,地捫生態博物館館長任和昕問我是否願意一起做點事情,正好當時我的情緒低落,工作也處在一種很尷尬的境況,所以我想,要不乾脆就在貴州試一下吧。

茅貢鎮地捫村 攝影:劉鵬飛
澎湃新聞:你這個“試一下”的目標是什麼?你在皖南,當時你説目標其實不是太清晰吧,是不是想改變鄉村,其實中國文人心中還都有一個桃花源嘛。你到貴州地捫以後是不是也延續這樣一個想法?
左靖:肯定是這樣的。問題是,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桃花源。在皖南第二年已經不存在什麼理想主義了。我內心裏還是喜歡做一些務實的工作,像“黟縣百工”就非常務實。當時,離地捫兩小時車程的堂安村有一個展陳任務,堂安生態博物館是國家文物局的一個試點單位。因為我是策展人出身,任館長就希望我來做這個展陳,我接受了。接下來很長時間裏,我和團隊就在堂安駐紮下來,幫他們做了一個比較詳盡的方案。但因為種種原因,展陳並沒有按照我們設想的方案去做,完成度比較低,我覺得只有40%吧。與堂安的展陳工作相比,我認為茅貢計劃比較重要,我到現在仍然認為它是一個比較好的可以一試的解決方案,即怎麼來平衡商業旅遊開發與原生態鄉村保護之間的關係。(注:所謂茅貢計劃,是在2016年由左靖和任和昕聯合發起,計劃由一些跨領域的文化工作者,通過空間生産、文化生産和産品生産等形式,開創一種混雜的文化經濟模式,使外來的資源在村寨所屬的鄉鎮集中和生發,同時,村寨的資源不再流失。把內(在地的資源)與外(文化建設和商業模式)兩個方面勾連起來,使鄉鎮的文化和商業功能足夠強大,以便向周邊村寨輻射。村寨有條件地接受適度的觀光需求,不承載過度的旅遊開發,最終使鄉鎮成為物質、文化生産和消費的目的地,從而保護好村寨的自然生態和社區文脈,以及鄉土文化的傳承。)

位於茅貢鎮的糧庫藝術中心原貌

改造後的糧庫藝術中心 設計:梁井宇 攝影:黃緬貴

糧庫藝術中心展覽海報 攝影:劉鵬飛
澎湃新聞:茅貢計劃的核心和別的項目,或者你們之前和其他文化人,你覺得最大的區別是什麼?
左靖:與鄉村建設的對像是農村不同的是,鄉鎮建設的對象在這裡指的是非縣治(縣城)所在地的鄉、鎮。它們構成了數量極其龐大的中國傳統行政管理架構的末端。按照費孝通的説法,(他稱之為小城鎮)就是“一種比農村社區高一層次的社會實體的存在”。但費先生的考察對象多為江南一帶經濟比較發達的鄉鎮,對於地處偏僻的黔東南而言,這裡的鄉、鎮恐怕只是一定區域範圍內——大致包括十幾個行政村的行政中心,除了數量有限的行政人口,以及少量從事非農經營的人口外,大部分人口仍在從事農業生産。由於經濟欠發達,這裡的鄉鎮面貌呈現的更多是一種接近於農村的景觀,只是在鄉、鎮政府所在區域,除了保持鄉鎮建制所必須擁有的空間佈局外,尚有一些缺乏規劃的商業空間和其他消費空間混雜其間,同時,由於缺乏競爭力以及新型小經濟形態的不斷出現,産業或消費空間的轉移和消失遺留下一定數量的廢舊空間,構成了這一帶鄉鎮特有的粗礪肌理。在明顯缺乏特色和吸引力的鄉鎮建築風貌之外,幸運的是,作為中國傳統村落最為密集的地區,黔東南一帶擁有極為豐富的自然生態資源和鄉土文化資源(包括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産),加上生態博物館多年實踐打下的堅實基礎,這些條件讓我們可以跳脫目前國內時髦的鄉村建設風潮,思考另一種可能:鄉鎮建設。我認為,鄉鎮建設的真正用意在於,通過合理規劃和發展村寨集體經濟,嚴格控制不良資本進村,保護好村寨的自然生態和社區文脈,以及鄉土文化的承襲與言傳。在此基礎上,可以考慮發展可持續的藝術形式,比如與在地文化相關的公共藝術等。經過若干年的努力,實現傳統村寨、生態博物館、創意鄉村和公共藝術的價值疊加,帶動當地的文化和經濟發展。

茅貢米展現場 攝影:朱銳

茅貢米展現場 攝影:朱銳

茅貢米展,米字道旗 攝影:朱銳

茅貢糧庫藝術中心 設計:梁井宇
澎湃新聞:茅貢糧庫藝術中心可以再具體介紹一下?
左靖: 我和梁井宇的合作,始於2007年請他設計北京798的伊比利亞當代藝術中心。那是一次成功的改造,獲得了2008年WA建築優秀獎。茅貢糧庫的改造,在我看來,是一個具有挑戰性的專案,也是茅貢計劃的開啟之作。如何將茅貢鎮作為輻射“百里侗寨”(以茅貢鎮為中心,方圓百里有30多個中國傳統村落)的商業、服務中心,承接前往原生態侗寨旅遊的外來人流的消費,以及成為周邊侗寨的農産品和手工藝品等産業的聚集地,同時減少在侗寨內部為擴大旅遊接待能力而導致的破壞性發展壓力,是茅貢計劃的努力方向。梁井宇是一個極其謙遜的建築師,他覺得建築師去農村都是去搞“破壞”的。那麼,怎樣把建築師的“破壞性”降到最低,換句話説,用一種審慎的、敬畏的姿態進入鄉鎮公共建築的改造,這個出發點本身就是值得肯定的。如何在保證鄉鎮肌理和歷史記憶不遭受破壞的前提下,重新啟動老糧庫在鄉鎮公共文化生活中的當代功能,是貫穿改造始終都要解決的問題。我覺得,梁井宇的改造方法可以稱之為“四兩撥千斤”:在糧庫及其附屬建築原有功能性沒有被破壞的前提下,只是對原有建築進行清潔和整理,大部分原有建築和原始材料被保留和再賦予新的功能。改造亮點在建築的週遭環境,即採用當地工匠和侗族木構營造技藝(這一技藝是國家級非遺),當地的木材——杉木(黎平縣是中國“杉木之鄉”),圍繞著糧庫正立面的一側,利用木構回廊形成了三個圍合式庭院,並將回廊和庭院作為道路與建築的緩衝,使整個建築群與喧囂的過境公路區隔開,成為一個相對獨立、且不受過多打擾的整體空間。高敞的糧庫主建築作為主展廳,附屬的兩幢建築則成為輔助展廳和辦公空間。在各種條件和預算極其窘迫的情況下,完美地實現了第一步,我稱之的所謂“空間生産”。接著就是第二步,文化生産:2016年8月的糧庫藝術中心開幕展。主展廳為“1980年代的侗族鄉土建築”,副展廳為“百里侗寨風物志”。前者是攝影師李玉祥在1980年代拍攝的侗族鄉土建築展示,以及特別項目——場域建築和北京建築大學ADA研究中心關於侗族禾倉建築的研究成果“禾倉計劃”、同濟大學王紅軍博士帶領團隊對侗族主要建築形式的研究“侗寨營造實錄”;後者是百里侗寨的風物梳理。此外,開幕展還包括茅貢計劃2016年參加第15屆威尼斯國際建築雙年展中國館的項目“另一種可能:鄉鎮建設”,以及三個獨立設計師品牌:自然家、PHAIdesign和本土品牌“吳天喜”等內容。茅貢糧庫的改造和開幕展的舉辦,得到了貴州省、州、縣三級領導的充分肯定,被視為用小錢辦“大事”的典範。需要一提的是,開幕展原計劃展到2016年底,但由於沒有後續經費,展覽一直在無限期延續,成了“永不落幕的開幕展”。去年我和王國慧還應邀在改造後的鎮供銷社做了一個米展,在米展的前言裏,我寫道,經過近兩年的工作,一個充滿生機的鄉創小鎮已經漸顯雛形。如今穿鎮而過的302省道黎榕公路連接著糧庫藝術中心、鄉創孵化中心、百村百工中心、百村文化中心,以及正在建設中的木構工場等。這些作為茅貢鎮新節點的公共空間正在陸續落成,寄寓其中的文化和産品的生産也在逐一發生,這一切看似碎片,我們依然感受到未來可能具有的巨大能量。但,理想總落後於現實。從目前的情況看,米展也要成為“永不落幕”的展覽了。

景邁山 翁基村 攝影:朱銳

景邁山布朗族民居的室內改造 設計:張一成 攝影:張鑫

景邁山布朗族民居的室內改造 設計:張一成 攝影:張鑫

今日翁基展覽現場 攝影:張鑫

左靖團隊在景邁山玉妮客棧的合影
澎湃新聞:你後來在雲南景邁山兩個村落也參與展陳策劃與空間設計,現在進展怎麼樣?
左靖:2012年11月,景邁山千年萬畝古茶林入選《中國世界文化遺産預備名單》。2016年10月,我們接受雲南景邁山古茶林保護管理局的委託,開始對景邁山地區進行鄉土文化梳理和展陳工作,其中還包括部分新建建築的設計和傳統民居的室內改造,所有內容都屬於景邁山千年萬畝古茶林申報世界文化遺産工作的分支。對我而言,雲南是比貴州更遙遠的地方。由於雲南旅遊起步較早,在交通設施上,整體感覺比貴州要完善一些,但去一趟仍舊十分不便。景邁山位於普洱市,靠近中緬邊境,是遠近聞名的古茶山之一。近些年來,由於普洱茶的熱銷,山上的經濟狀況有了較大的改善。傳統村落保存的好,有兩個因素,一是交通不便,二是經濟欠發達。景邁山屬於交通不便,但近些年經濟開始好轉,那麼,我們理解中的對傳統村落的“破壞”也就開始了。嚴格來説,除了翁基村和糯崗村外,其他村落的傳統風貌已經有了較大的破壞,鋼筋混凝土建築到處都是,一度處於失控狀態。這不是一個地方的問題,應該説,這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政府和有關部門也都在努力工作,如何找到一種解決之道,既能滿足村寨居民建房剛需,又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護好景邁山的傳統村落,目前還在艱難的探索過程當中。不過,在翁基和糯崗,你還可以看到非常原生態的少數民族生活生産的場景。我們的工作也就先從翁基和糯崗開始了。去年10月14日,我們在翁基村有一個階段性的成果展示,我把它取名為“今日翁基”。這是一個很小的展覽,但我們準備了整整一年。在一年時間裏,我們的工作團隊數度奔赴景邁山,深入到很多家庭,梳理當下在地的鄉土文化,包括建築、村落、宗教、生産和生活等等。這種方法多少有點日本“考現學”(Modernology)的意味,而當年今和次郎(1888-1973)也是從鄉土民居的調研開始慢慢形成所謂“考現學”的。在景邁山,對民居和村落的“考現”是其中的重點,村民、民居和村落形成的關聯性,既是一個非常顯性的存在,也是我們首先要觀察的對象。所以,在不大的展覽中,專門有一個建築和村落單元,透過村落佈局、信仰體系、民居的空間狀態、家居陳設、結構和材料與文化、風土、經濟之間的聯繫,還原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軌跡和形態,以及他們與建築、村落和自然環境的關係。當然,翁基村的制茶工藝、茶林的植物分佈也是展陳內容的重點。由於當地居民受教育程度較低,在視聽傳達上,我們多用繪本、攝影和視頻等寨民們容易接受的形式。總之,我對這個展覽的定位是,“今日翁基”是地方性知識的一個通俗的視聽再現,我將之視為“鄉土教材式”的展覽,從服務村寨的鄉土教育出發,以當地居民為主要受眾對象。

茅貢糧庫藝術中心開幕展“1980年代的鄉土建築”展覽現場 攝影:朱銳

景邁大合影 攝影:何崇岳
澎湃新聞:你在貴州與雲南的實踐,村民的反應與碧山是不一樣的吧?
左靖:不太一樣。回過頭來看這幾年在安徽、貴州和雲南農村的工作,我發現每個地方的工作內容和方法都不一樣。一方面,中國的農村地域差異極大,要因地制宜;另一方面,就是合作方的訴求,不同訴求有不同的解決方案,但萬變不離其宗。總結一下,我們團隊基本上是圍繞三個方面來工作的,或者説,把這三個方面作為工作的出發點:一、彰顯當地的鄉土文化,二、為當地人服務,三、建立聯結當地與城市的橋梁。拿茅貢來説,我覺得茅貢的村民不太能理解什麼是“茅貢計劃”,因為我們做的是一個對傳統村寨的策略性保護模式,你很難在短時間裏跟村民解釋清楚,他們的思維不在這個頻道上。當然,任和昕做了一個翻譯工作,不僅對村民,也是針對政府,他把茅貢計劃“翻譯”成“文化創意小鎮:引領傳統鄉村走向創意鄉村”——這樣就比較容易理解了。總的來説,我們在茅貢鎮上做的事情,能明顯地感覺到村民是歡迎的。首先,大家都以為要拆的,像垃圾堆一樣的建築,神奇般的修復得很好,建築的改造、植入的展覽內容都與當地相關,都是村民們熟悉的事物。其次,現在的糧庫藝術中心成了一個景點,別的村子裏的人來玩,鎮上的人肯定會把他們帶到糧庫去看,覺得我們鎮上有這麼高級的東西,是他們的驕傲吧。第三,讓我欣慰的是,茅貢鎮有中小學,縣裏還組織其他地方的中小學生過來參觀,展覽內容是本地的鄉土文化,對孩子們來説,是一種鄉土文化的教育。而且,從到訪的登記簿來看,中小學生佔的比例很大。雲南景邁山翁基的展覽,也吸引了很多村民,包括不同民族的其他村的村民,不少村民脫了鞋進展廳觀看展覽。碧山的變化比較大,舉一個簡單例子,在我們去之前,除了村口的農家樂泰來農莊外,一家民宿都沒有,現在有三十多家民宿。我們修繕古民居,村民看在眼裏放在心上,他們自己會學會模倣的,我們也鼓勵村民把自己空余的房間拾掇拾掇,開民宿。我家邊上那家民宿就是我取的名字,幫他寫的店招。他們會主動來問你,我的老房子應該怎麼怎麼改造,或者一些傢具怎麼擺放好看。
澎湃新聞:我們再回到原點,你對鄉村建設的一種展望,不可否認的是當下部分農村凋敝、受商業侵蝕較大,但我們總有一種希望——也許這個目標目前是可望不可及的,就是説,您理想中的鄉村是什麼樣的?
左靖:這個很難回答。除了按自己的節奏一點一點做之外,我只想創造性地完成委託人交給我的任務,這已經夠我琢磨的了,因為我們做的事情沒有前例可循。真的不敢説我想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目標。我不會去想什麼桃花源、什麼烏托邦,那不存在。我每天面對的,都是非常現實、具體的問題。
(文章來源:澎湃新聞 記者:羅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