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中國網

揭秘瀨戶內國際藝術節——渠蒙專訪(1)

揭秘瀨戶內國際藝術節——渠蒙專訪(1)

時間: 2022-10-16 09:00:00 | 來源: 藝術中國

本次瀨戶內國際藝術節秋季作品The Moment of beginning,由一顆巨大且正在準備孵化的雞蛋,座落于小豆島的北端。圖片來源:everydayobject

導言

2022年9月29日起至11月6日,2022瀨戶內國際藝術節秋展期揭開帷幕,總計展出204件作品。瀨戶內海是日本最大的內海,江戶時代為日本海各地輸送物産的主要通道,也是古代日本與中國交往要道,對日本文化發展有重要作用。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經濟高速發展,部分海島開展了大規模的工業開發,自然環境污染嚴重,很多島嶼人口流失,經濟凋敝,成為海洋“負資産”。

瀨戶內海 圖片來源:完美行旅遊情報

上世紀末,瀨戶內諸島漸漸從“工業摧毀自然”的傷痛中復原。自2010年起,以瀨戶內海島嶼群為舞臺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祭(Setouchi Triennale)每三年一屆,以藝術的方式介入海島,從最初的7個島,發展到目前十幾個島嶼,其國際影響力持續上升,原本人煙稀少的小島上有了更多年輕人的活躍的身影。

當下,日本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節在中國知名度頗高,草間彌生的“斑點南瓜”作為藝術節標誌景觀充溢於網路,成為年輕人心目中大海與藝術浪漫結合的夢幻之地,但很少有人真正了解這個大型藝術節背後的故事。

直島標誌性的南瓜 圖片來源:渠蒙

近日,藝術中國記者對渠蒙博士進行了獨家專訪,渠蒙博士對瀨戶內國際藝術節進行了多年調查研究,他為我們揭秘了藝術節的發展由來及複雜的組織形式,以及當地島民對藝術節的真實看法。同時,渠蒙分享了他總結的十條鄉村復興的評判標準,並介紹了社區關係型的潮祭藝術節以及對社區復興的深入思考,為我國文化鄉村振興特別是海洋型鄉村振興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價值。

瀨戶內三年展2019沙彌島 圖片提供:渠蒙

   瀨戶內藝術節是一個最特別的海島型藝術節

藝術中國:近年來,日本根植于農耕文明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節對於中國藝術界來説非常熟悉了,但對海島性的瀨戶內藝術節還缺乏更深入的解讀,在您看來瀨戶內藝術節是怎樣的一個運作模式?

渠蒙:首先瀨戶內藝術節最不可複製,因為它是一個最特別、體量最大的藝術節,我覺得越後妻有可以成為模式,因為北川富朗複製了越後妻有藝術節到奧能登藝術節,再到能登半島,然後還有北阿爾卑斯藝術節。但瀨戶內,我們要注意到福武總一郎的價值,沒有北川富朗可以有瀨戶內藝術節,但沒有福武總一郎就沒有瀨戶內藝術節,這就導致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模式。

我們管它叫 private public partnership(ppp),這是一個類似公私合作夥伴的方式,但是它涉及的12個島40多個社區每個社區的組織方式都不一樣,所以我們不能稱之為一個模式。這是瀨戶內最有意思的地方,也是我們需要以一個地理空間的角度來架構比較每個社區,更能彰顯哪些是良性的變化,哪些更像是創造性破壞,這樣才更有意義,同樣的建設手法,導致不同樣的結果是我最感興趣的。

我們很多人類學或者藝術學角度的學者都去選最好的案例,然後寫出一篇文章來説藝術節非常成功。我認為這樣是對地方不負責任,從我的角度更希望以一個客觀的角度來看整體,我們再來討論同一個空間背景下誰優誰劣,你會意識到同樣的一個所謂的模式在不同的村落裏發生了不同的結果。

瀨戶內三年展2019沙彌島 圖片提供:渠蒙

藝術中國:您提到瀨戶內國際藝術節的組織結構比較分散,有幾十到幾百個機構,每個島的情況都不一樣,組織者是怎麼統籌各個地區來做藝術節?

渠蒙:這個問題很好,我們用剝洋蔥的方法來一層一層把它撥到最核心。我們從歷史線來講,最早還是福武總一郎的父親建立了以兒童露營場為主的教育旅遊文化産業,露營場就是戶外搭帳篷的露營度假活動,是以教育的角度來做。父親突然去世以後,福武總一郎繼續做露營場。他們的基金會在90年代也是威尼斯雙年展的贊助商,提供資金給獲獎藝術家,他們由此受到啟發,與其不停地給歐洲投錢,不如也搞一個自己版本的藝術活動。

安藤忠雄所設計的「倍樂生之家」位處山丘之上、面朝大海 圖片來源:美紙

他們最早從藝術展覽開始,叫直島標準,兩個藝術展覽,這個展覽搞完以後,他就邀請像蔡國強、草間彌生這些藝術家,在這個展覽基礎上做了地中美術館、李禹煥美術館以及倍樂生之家美術館,之後又註冊了新公司,因為教育公司不能搞旅遊,註冊了一個直島文化村來做旅遊方面的業務,旅館就是直島海邊(草間彌生作品南瓜)的藝術旅館。之後他又和三分一博志、柳幸典做了犬島的開發,改造了那裏一個舊的精煉廠,然後又到豐島做了豐島美術館。時間上他從直島輻射,在直島、犬島和豐島三個島開發建成美術館,這些美術館塑造了瀨戶內藝術旅遊的基本雛形,所以這三個島最重要。

犬島精煉所美術館 圖片來源:渠蒙

犬島航拍 圖片來源:disegno journal

犬島社區內作品 圖片來源:渠蒙

在這樣的基礎上,福武總一郎做了第一屆瀨戶內國際藝術節,他當時就看中了北川富朗的才華,因為北川在新瀉做了越後妻有藝術節非常成功,福武總一郎是億萬富翁,北川富朗是一個很有才的藝術策展人,有錢和有才的兩個人玩到一塊去,福武先生解決了一部分經濟上的問題,同時邀請北川先生到瀨戶內聯合把藝術節規模做大,然後在直島、豐島、全島之外,他讓北川先生在男木島、女木島、大島和小豆島等其他島上用他的創意來做藝術節,但是瀨戶內藝術節的核心還是直島、豐島、全島的幾個美術館。這兩級合作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的人混在一起做了一個藝術節,他們之間的玩法和投入完全不是一個級別,遊客會感覺美術館作品的品質和管理的模式都是非常精英化的大資本的方式,但北川先生主導的藝術形式就很太陽朋克的感覺,很純天然也不用投入很多資金。

北川先生主辦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節的資金主要源自香川縣政府的國家鄉村復興基金,就像我們的扶貧基金一樣。而三個核心島都是福武總一郎財團自給自足的藝術投入,這兩種方式混在一起,突然就變成了7個島,這樣不同模式的合作已經非常複雜了。

瀨戶內國際藝術節 2019年小豆島作品 圖片來源:渠蒙

小豆島又有一個很特殊的角色,它是最大的一個島,本來就是一個旅遊度假的地方,它為什麼要加入藝術節?和北川合作的小豆島島民告訴我,北川説小豆島如果不加入藝術節,遊客就沒有地方住宿,因為其他島上沒有能接待每年100萬人規模的旅館,小豆島的加入有藝術節旅遊功能需求,也是香川縣政府的官方推薦。

大島 圖片來源:瀨戶內國際藝術節官網

這七個島還有一個“大島”很特殊,島上有一個麻風病院。日本政府也因為這個島不斷地被起訴,因為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期,日本政府把一些麻風病人強迫地運到大島上隔離起來,一呆就是一輩子。70年代以後,他們終於獲得了自由,但這些早期的病人和家人已經沒有聯繫了,所以他們就乾脆留在島上變成了居民。

這個島的背景非常特殊也很敏感,但是北川先生喜歡有歷史背景的島,他説如果大島不加入藝術節,藝術節就沒看點。大島只有幾十個人,但是它的意義很大,它反映了日本人是如何看待島嶼,把島嶼當成了邊緣社會的一種地位,很多思考可以從這些安排上看出來。

這是最主要的七個島參加了2010年的藝術節,2013年以後又增加了5個島。這5個島又是如何加入的呢?

香川縣政府看到了瀨戶內藝術節的成功,他們想搞一個持久品牌的産品,他們説服北川,把另外5個島也涵蓋給他。加入一些他原來沒有考慮過的島,其實是一個挑戰。不過從安排上看,藝術節有三個會期,春—夏—秋,這5個島只加入一個秋會期, 規模非常小。所以我們總體上説藝術節復興了12個島,其實細緻講只有7個,另外5個島臨時來湊熱鬧。

瀨戶內三年展2016男木島 圖片提供:渠蒙

藝術中國:參與藝術節活動的島其背後的組織機構都是怎樣的呢?

渠蒙:12個島我都去了,我也參加過助力藝術家創作的活動,我也通過這個過程了解了一些內幕,很多藝術家都想去直島和豐島,因為那是重中之重,他們會認為不太重要的藝術家會被分到高建島等邊緣的五個新島。所以藝術節重點是不一樣的,直島、豐島和全島就變成了藝術家鍍金的地方,其他島就落個名字而已。

每個島都有不同背景加入藝術節,日本社會結構比較複雜,從社區或村莊的角度來講,每個島又有不同,有的是自治會,自治會是一種自治化的官方群體,也不是官方群體和市政府,屬於居民組織來協助組織藝術節,有的是志願者,還有一些NPO組織,像男木島圖書館就是以NPO的角色來加入藝術節。

如果按島係來分,2016年就已經很複雜了,每個社區都不一樣,這樣也好也不好。相比之下,中國官方統一做事就比較快,在日本,你要在每個社區開會,大部分時間精力不是在搞藝術,要跟社區層角色溝通決策。

北川每年要在社區開幾百個會,所以這些人更大的魅力是在溝通,如果我們談他的模式,溝通才是他的模式。

瀨戶內國際藝術節 2019年男木島作品 圖片來源:渠蒙

藝術中國:您剛才講福武總一郎和北川富朗在瀨戶內藝術節上是合作關係,但他們各自主導的島嶼不同,資金來源也不同,香川縣政府也在藝術節裏扮演重要的角色,那麼這幾方具體是怎樣合作呢?

渠蒙:活動推廣的部分和收入門票歸香川縣政府,由香川縣政府統籌包含交通和旅遊的資源以及藝術節的各項宣傳。這樣防止了私人公司在這個過程中的操作手段,是很公平的。美術館的收入歸美術館,門票從來不混在藝術節收入裏面,福武總一郎分得很清楚。北川富朗有自己的藝術前線畫廊(Art Front Gallery),他又成立了一個NPO的小蝦隊,這是一個志願者組織,他的團隊是用志願者來管理,他和福武不一樣,他們各有優勢,倆人各自自製,共同完成藝術節。

豐島美術館外觀 圖片來源:品素品設計資訊

建築師西澤立衛和藝術家內藤禮共同打造的豐島美術館

藝術中國:您覺得瀨戶內當地島民更欣賞藝術節哪些地方?

渠蒙:我舉一個例子,像豐島美術館,讓居民感動的作品是豐島上的豐島美術館,但不是美術館建築本身,而是它旁邊的梯田。他們覺得豐島美術館是因為梯田映襯出來的,梯田是社區的符號,梯田荒廢以後,代表豐島失去了社區標誌性的東西,那就是梯田,梯田代表了豐島的集體記憶和社區景觀。

福武先生在復興豐島的時候,計劃把梯田復興作為美術館項目的一部分,這其實是很聰明的一個決定,所以島民承認豐島美術館很美不是因為建築物本身,而是因為他考慮了復興島上梯田這樣一個符號一面旗幟,豐島人談到豐島的概念,就是豐衣足食的島,那塊田地就代表了食。

藝術中國:我想起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節中卡巴科夫的作品《梯田》,那些代表鄉村符號的雕塑非常具有農耕文化的代表性。

渠蒙:你還是以遊客的角度,我剛才説的是社區居民的角度,談鄉村性的時候,一定要把多主體的感受混在一起,才能得出一個更複雜的圖譜。居民未必比你懂得少,藝術家可能覺得也有不同的手法,但是更聰明一點的藝術家,他是從居民那裏學到很多東西。所以在瀨戶內有這樣的藝術家,有的藝術家在島上待幾個月,但是大部分藝術家就像南瓜一樣漂移過來,他沒有真正的體驗,所以我説好的作品是花時間和溝通出來的作品。這也是在地藝術、借地藝術和為地藝術的區別。

作品位於小豆島的中心區域,是一座由無數個鐵環所組成的觀景臺,所俯瞰的奇異景觀是 1300 萬年前火山活動形成的 圖片來源:everydayobject

藝術中國:中國藝術界對於瀨戶內國際藝術節評價很高,幾個島地標性作品也廣泛傳播,那麼日本人尤其是當地人對於瀨戶內藝術節有怎樣的評價?

渠蒙:實際上大家對於藝術節不可能都滿意,去年香川大學發過兩篇研究瀨戶內藝術節的文章,他們統計瀨戶內有50%的居民喜歡和偏喜歡藝術節,35%反感和偏反感。喜歡的原因是就是經濟創收,但福武的企業也是有社區福祉和旅遊多個角度的考慮,也分理想的社區復興和現實部分的旅遊人口交流等方面,但是在實際操作上遇到的困難並沒有承諾的那麼簡單,同時企業的初衷也要考慮到賺錢和自身的可持續性發展。直島上也有居民抱怨,主辦方有一個很大的品牌叫“家計劃”,就是把這些老宅變成藝術作品,這就導致了這些藝術作品都混雜在居民區,好多遊客進入居民家裏隨意拍照,以前島上居民家裏沒有空調,他們都把門打開,島上的涼風就能換氣,由於遊客經常來特別吵鬧,這些居民就把窗戶都關上了,好多居民就中暑生病。

田野調查大崎下島禦手洗村東京移居創業者夫婦 圖片來源:渠蒙

我有時候專門去島上居民聊天的地方,我要是很正式的訪談,他們不會告訴我真相。我就坐在那裏聽,沒事翻本書,他們來找我聊天,像倒豆子一樣講他們的生活,這種方法就是人類學的方法,正式訪談是社會學的方法,我兩種方法都做了。我還得到一個資訊,直島不像小豆島這裡過去不是旅遊地,過去只有三菱在直島北邊開工廠,少有外人來。藝術節之後,有些鄰居就把房子賣給旅遊商戶,鄰居家變成Air B&B和民宿,每天都遇到陌生人,晚上喝醉酒吵吵嚷嚷,他們就把房門上鎖,島上開始帶來了這種不安全感。

還有居民抱怨藝術節弄來這麼多遊客,為什麼主辦方自己不造一艘船,服務遊客要佔用他們的船,當地人要去附近城市醫院看病每天坐船要一個小時,雖然有島民優先的政策,但是遊客會搶佔大部分的座位,島民感覺受到擠壓,就像威尼斯藝術節一樣。還有對南韓、中國等亞洲遊客不懂規矩,搶巴士插隊現象的種種抱怨。

藝術中國:我覺得藝術節有數據支撐調研很重要,我們應該對地方政府和當地居民、遊客做一個綜合性的調研,不能簡單的否定或者肯定。

渠蒙:沒錯,做出這樣的結論是需要長期的沉下心來做調查,日本很多成功的鄉村建設,包括德島縣的神川,他們都是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情,你要是沒有這種沉下心做事的態度,是做不出事情的。如果一味圖快,得出的結論是沒有意義的。

未完待續

(受訪人:渠蒙採訪人:劉鵬飛)

渠蒙

渠蒙,綜合科學博士(創意旅遊地理,鄉村/海島研究),日本廣島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科助理教授(2022)、日本北海道大學高級旅遊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生導師(2023)、日本和歌山大學旅遊研究中心訪問研究員, CREATOUR International (歐盟)顧問、藝術島中心(日香川直島)研究總監。兼任國際海島文化研究組織(SICRI)共同召集人兼國際海島研究學會(ISIC)聯合主席、國際學術期刊《Island Studies Journal》(《海島研究》,加拿大)《Okinawan Journal of Island Studies (OJIS)》(《沖繩海島研究》,日)客座主編,以及國際學術期刊《Event Management》(《活動管理》,美)、《Frontiers in Sustainable Tourism》(《可持續旅遊前沿》,瑞士)、《Journal of Marine and Island Cultures (JMIC)》(《海洋和島嶼文化期刊》,韓)、《Journal of Responsible Tourism Management (JRTM)》(《負責任旅遊管理期刊》,馬來西亞)編委/顧問以及《Shima》(《海島》,澳大利亞)等審稿人等。他的研究結合藝術社會學,旅遊地理學和鄉村/海島研究等從跨學科角度出發來探索東亞鄉村社會中的藝術振興機制。



揭秘瀨戶內國際藝術節——渠蒙專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