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來到鄉村到底有什麼用?——策展人王東專訪

藝術中國 | 時間:2017-11-27 09:00:00 | 文章來源:藝術中國

近年來,學界和藝術界圍繞著藝術鄉建産生了各種活動和討論。王東,何香凝美術館青年策展人,在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主修的是“博物館學、策展與觀眾”。他對於博物館學有著深厚的專業知識,有著更為國際化的策展理念。他質疑當前藝術鄉建中嘉年華式的狂歡,更關注藝術社會性與藝術性的互動關係。在本屆隆裏國際新媒體藝術節的駐地藝術創作環節,他邀請了來自香港的梁美萍和新加坡的陳賽華冠。他們的作品沒有誇張的形式感,而是“更強調自身的現代性轉化後所形成的在地性表現,是隆裏這座遠隔城市喧囂的歷史古城的聲音,是隱匿于我們視野之下蟄居的聲音”。藝術作品的意蘊也傳達出王東策展的理念。在接受藝術中國記者採訪中,王東談到了鄉村在地性創作理念和對鄉建社會性的很多思考。

隆裏街道

藝術中國:王東,你好。作為一名對美術館系統資深的策展人,你怎麼産生了對鄉村藝術項目的興趣?

王東:作為一名在官方美術館從業近十年的策展人,我一直覺得對於當代藝術的態度一定是要持有足夠大的格局,並擁有開放與包容的胸懷,而不能僅僅局限于對某一個展覽、藝術家、地域或者學科的關注與研究。當代藝術自身的“跨界”特質,也促使我不斷思考藝術應該如何逃離美術館這個白盒子的殿堂。當然,這樣説並不是要抹殺美術館在建構美術史方面的重要意義,而是希望通過藝術介入不同的學科、文化語境碰撞出新的火花。從個人的興趣和工作的實際情況兩方面來説。我本身的性格就比較外向,也喜歡多元。我覺得做當代這塊就一定要去觸碰不同的東西,敢於嘗試不同的領域。當代藝術有個非常明顯的特點,那就是“跨界”。所謂的“跨界”不是為了“跨”而跨,而是基於對藝術美學本體論的重新思考。我們回溯西方藝術發展史會發現,藝術經歷了對於繪畫主題、繪畫技巧、繪畫方式等諸多不同的階段。從古希臘羅馬的經典,到立體派、印象派,再到達達、波普和當代藝術。藝術關注的問題與其自身在社會發展中起到的作用在發生不斷的變化。此次“隆裏第二屆新媒體藝術節”的呈現,為我們提供了一次新的對話機會。即,藝術在中國現實文化語境中發展所面臨的的問題。藝術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也是其自身在不斷地探索,擴大自己外延的過程。中國美術館如火如荼地展覽製造狂熱盛景的背後,又隱藏著怎樣的藝術生態?藝術作品脫離開美術館的“儀式化”空間在鄉村的存在又將發生怎樣的變化?這些都是我一直感興趣和關注的問題。其實,對於“藝術介入鄉村”話題的關注,是對美術館空間內藝術策展的另一個角度的反觀。

藝術中國: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接觸隆裏國際藝術節策展工作的?

王東:2016年的“首屆隆裏國際新媒體藝術節”,我負責策劃了其中一個名為“無影之影”的影像單元。當時在策展初期還是做了很多的調研,因為很多作品在脫離開美術館的白盒子語境之後就失去了原有的視覺張力。換句話來説,隆裏古鎮自身民居的建築及空間佈局很容易將作品吃掉。面臨這樣一個挑戰,如果選擇藝術家與作品,既是一種挑戰,更是一種機遇。

第二屆隆裏國際新媒體藝術節開幕現場-2017(王東提供)

藝術中國:總策展人愛默楊老師比較看中你哪方面的資質?你在策展時更關注哪些問題?

王東:最早和愛默楊老師溝通是,他覺得我在機構裏做了很多年,而且一直從事國內外藝術展覽的策劃與交流,因此國際藝術家的資源會豐富,策展的思維與方式也會更加國際化。去年第一屆藝術節沒有駐地計劃,後來我和愛默樣老師就提出來還是要有一個駐地計劃。這樣,就可以避免“藝術介入鄉村”這類藝術項目的嘉年華式的狂歡。對我而言,作為策展人,跟藝術家一樣不能太局限。論壇當天有學者提到策展人身份的多元化,既是策展人,又是藝術家,還是評論家,更是空間負責人等等。我以為,身份的多元化不等於主體的缺失。如同藝術家創作一般,藝術家有一根創作主線,然後去做不同的作品。策展于我而言,也如同藝術創作一樣。但這種創作,我更我希望或者説更強調探討的是藝術的“社會性”問題。

隆里民居

藝術中國:鄉村在地性策劃和在白盒子系統策劃中,你覺得最大的不同點在哪?

王東:我覺得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受眾不同。在白盒子系統裏策劃的展覽更多是服務城市裏的觀眾,那些處在當代城市文化建構語境之內的個體。而在鄉村語境內的策劃面向的更多是當地的村民,那些還在為生計過活而奮力拼搏的人們。對於白盒子內的展覽而言,城市裏的觀眾已經逐漸被“規訓”並形成了一種“觀看”的習慣與標準。他們經歷過那種從不懂到懵懂到裝懂的歷程,並逐步建立屬於自身的藝術價值體系,這是一種非常好的現象。然而,這樣一種看似不斷完善其自身合法性的“城市”系統,在移植至鄉村之後呢?之前觀眾在美術館內膜拜藝術,拍照,留影,並逐漸發展成為自身生活的一部分。人們到美術館更多時候注重的是美術館空間與作品合力塑造出的“拍照”空間,比如某一個被涂成不同鮮麗顏色的空間。他們都在那拍啊拍,但實際上絢麗空間本身並不成為作品本身。我認為當美術館挖空心思想去營造展覽氛圍的時候,這種做法本身並沒有錯。因為,好的展陳設計更能凸顯作品的力量,但這種展陳設計的烘托是真正地把作品含義突出了還是削弱了,是否存在喧賓奪主的現象呢?可能在白盒子的過程中,這個作品放在那兒,它自身的力量會更重要。但是在在地性藝術介入鄉村的過程中,我們會發現,藝術真正面臨的已經不是單單地像美術館那種學術的對於藝術作品與空間極其自身意義的製造與哲學上的思考,而是面臨一個特別直接的問題:藝術到底有什麼用?坦率地講,對於鄉村語境下的老百姓來説,通過展覽吸引人群而帶來的經濟收入遠遠大於展覽自身的美學意義。

陳賽華灌-聆聽-雕塑-2017(王東提供)

藝術中國:你非常關注美術館收藏的系統性和觀眾的互動性,你認為在鄉村舉辦的藝術展如何體現這些特點?

王東:此次的隆裏國際新媒體藝術節邀請了國外近十位的藝術家進行駐地創作,並將他們的創作永久留在隆裏這座有著悠久歷史的古城。以藝術駐村的方式進行藝術在地創作不僅實現了作品的收藏,也被視為來自世界不同國家的藝術家對隆裏本土歷史、文化反思的一種視覺上的呈現。在我看來,此次藝術節中的作品中的互動性,並不強調作品自身藝術形態上與觀眾間物理性的互動,而更強調作品自身的現代性轉化後所形成的在地性表現。例如,新加坡藝術家陳賽華冠的作品《聆聽》就非常巧妙地結合了當地村民唱山歌的元素。村民身體內的音樂基因在藝術家的引導下通過作品被釋放出來,而這種釋放也從另一個層面向所有的觀眾傳遞一個信號:聆聽。這種聆聽是每位與作品互動的觀眾自己內心的聲音,是隆裏這座遠隔城市喧囂的歷史古城的聲音,更是我們每個人對於隱匿于我們視野之下的蟄居的聲音。當然,植根于鄉村語境下的藝術創作、展示、收藏與傳播既需要當地政府的持續支援,也需要駐地計劃的長期堅守,唯有持之以恒,方能顯示出藝術獨有的力量。

梁美萍-無聲之聲-裝置-2017-01(王東提供)

藝術中國:現在大家都在談在地性,你怎麼看作品的在地性問題?

王東:其實“在地性”是全球化語境中大家為尋找自我身份的一種策略性的選擇,它更強調作品與其所處文化脈絡間的緊密聯繫與其不可替代的文化屬性。談及作品的在地性問題,我比較看重作品的唯一性。即,它和周圍空間、環境的緊密關係。此次藝術季中的香港藝術家梁美萍的作品《無聲之聲》,依託于隆裏老宅的瓦片開啟了一場探索隆裏古城寂靜之聲的奇妙旅行。這件作品英文名為《The Sound of Silence》,直譯為寂靜的聲音。寂靜是隆裏這樣一座古城固有的文化屬性,而當下“藝術介入鄉村”的種種計劃均以火爆、喧鬧為特點,試圖用藝術點燃鄉村。這種城市化邏輯背後的初衷是美好的,藝術家梁美萍也正是來自於擁擠、喧鬧的香港,這樣一座國際化的都市。在梁美萍的作品中,我們感受到了一種悖論式的美學體驗。這種體驗需要我們每一位來隆裏的觀眾都捫心自問:我為什麼來隆裏?是為它自然怡心的片刻靜謐而來,還是為了那份異域風情中的都市化喧囂?帶著這樣的自我思索,每一片古城內的瓦片都以一種“反”宣泄的低啞之聲叩問著每一個與它邂逅、傾聽它竊竊耳語的心靈。這樣一件取材于隆裏古宅,植根于隆裏歷史,在山風中輕播瓦音的裝置作品,可以説是我以為的作品的在地性的完美呈現。

隆里民俗活動

藝術中國:自日本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節聲名鵲起後,近幾年中國各地都在仿傚做當代藝術節,你怎麼看這一現象?

王東: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很有影響力,但現在也做得商業化了。中國現在也有很多類似的項目和計劃在各地進行著,我認為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首先,對於藝術家而言,一種新的創作語境無疑會激發他們更多的奇思妙想,並以其擅長的藝術語言加以轉化。其次,對於策展人而言,常態化的白盒子策展方法論在鄉村語境中被重新解構,一種新的策展挑戰與機遇擺在了每一位策展人的面前。再次,對於鄉村本土的觀眾而言,一種從天而降的藝術盛宴雖然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倍顯突兀,但卻同時令他們跳脫出了城市語境內觀眾所經歷的程式化的審美“規訓”。中國現在有一個問題,第一個這樣做的會很有效果,後面再做,大家可能就視覺疲勞了。你做一屆又一屆,其實是在重復地留不同藝術家的藝術作品。所以,在未來的“藝術介入鄉村”計劃中,以研究為導向的駐地創作將會成為未來的一種可持續性的趨勢與導向。

觀音堂

藝術中國:近年來城市藝術家到鄉村舉辦當代藝術節成為熱潮,那麼你認為未來還有什麼可能性?

王東:喜新厭舊是人性中不可逃避的一個特點,人在一個環境待久了,就想換一個新的。藝術也是這樣,在美術館做多了,該做的都玩過了,那以後可能就要慢慢走入鄉村。以後鄉村做多了,可能每個鄉村都有自己的雕塑和駐地計劃了,那就可能又回歸到城市或者另外一個介於鄉村與城市間的異度空間。這種空間很可能寄生於城市內部,例如城鄉結合部。總之語境的不斷轉換,其實是一個萬能公式。不同的藝術家到了不同的語境,肯定強調在地性對於環境的反應。這種反應最終呈現的是藝術家的作品和他對新語境的思考。國內鄉村藝術節的火熱化雖然更多的還是一種節慶式的狂歡,但也無疑為藝術節所在地的文化旅遊與藝術産業打了一針興奮劑。這支針劑的亢奮作用可能會隨著時間慢慢退去,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種亢奮背後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對於鄉村的關注與思考。而鄉村建設的問題,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有其非常獨特的現實針對性與重要性。

藝術節海報

藝術中國:剛才你談到藝術的社會性問題,你認同以“藝術的方式拯救鄉村文化”這樣的説法嗎?

王東:我不太同意藝術要拯救鄉村文化的説法。我覺得鄉村文化本身沒有問題,鄉村文化跟城市文化是兩個系統。《莊子.秋水》中曾這樣説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其實每個系統有自己的玩法和規則。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以實例作為對比揭示出了在城市與鄉村的互望中,武斷地認為鄉村中被詬病的”愚“並非明智之舉。鄉村自身的文化、習俗、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方式並非城市的一廂情願或居高臨下的救贖姿態所能囊括與詮釋的。坦率地講,很多藝術作品對於這些村民意義不是特別大。根據馬斯洛的需求理論,當人們還在為自己最基本的生計考慮時,刻意地給他們灌心靈雞湯或喂食精神鴉片無疑是一種站著説話不腰疼的佯裝之舉。就像現在我們都覺得住古宅好,木房子好。可是對於當地那些住了一輩子的村民來説,繼續住在這樣的房間中就是一種煎熬。在採訪當地村民時,有人曾説:“你們都説我們的房子好,需要作為文化遺産保護起來,不能拆。你們覺得好,你們來住呀,我們去住你們城裏的房。咱們換,好不好?“我想,當面對這樣一番發自肺腑而質樸的談話之後,沒有幾個城裏人敢説”好,我和你換“。因此,我覺得由”藝術介入鄉村“所來的的商業、文化等機會,是一場城市與鄉村間平等的對話。這種不同文化邏輯下的對視是必要的,也是各自系統繼續發展所需要的動力所在,並不存在誰拯救誰,二者本就是相互依存的有機整體。

隆里民居

藝術中國:那麼你認為藝術節能否能帶給鄉民真正的幫助?

王東:正是由於語境的不同,導致了受眾群體的轉移。而這種轉移又把藝術帶回了最本真的思考:藝術的作用到底是什麼?它能帶給鄉村哪些東西?我們來到鄉村很high,我們在隆裏做了一個展覽。其實我們有一種救贖的、居高臨下的姿態。我看院裏幾個阿姨給我們掃地,我也會用田野考察的方式去採訪她們在這裡的工作情況。這些阿姨自述是臨時抽調過來的,每天費用是一百塊錢。本屆藝術節的成功舉辦為當地帶來了一些經濟上的幫助,但和她們卻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因為據她們所言,無論古鎮再怎樣發展文化旅遊,對於年邁的她們,並無一技之長,也不會開餐館。當地再怎麼開發,她們也不會得到什麼實惠,山上的寨子還有更加困難的鄉民。她們認為,解決這一切最為有效的方式是建工廠,因為這樣就可以去工廠打工,解決自己的生計。所以,在未來的藝術節的舉辦過程中,如何有效的以藝術為紐帶撬動相關鄉建領域的資源抑或將視為策展人未來納入思考的問題。

王東講座現場

藝術中國:我感覺到藝術帶給村民的作用可能是有它的邊界的,它畢竟是比較單一的手段。

王東:對,這一點我認同。我覺得藝術並不是來解決問題的。説得坦率一點,如果藝術真的能解決他們就業的問題,那就成了鄉建了。藝術之所以非常具有魔力,正是由於它自身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在面臨鄉村這種語境的時候,便起到了一個聚光燈的作用,並照到鄉村社會與藝術自身發展的一些問題。就像那天在藝術節開幕第二天舉辦的理論高峰論壇中我所談及的石節子美術館一樣。在石節子美術館成立之前,很少有人關心那個小山村十幾戶人家的生存狀態。尤其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每天的資訊如洪水猛獸般侵襲著我們的視野與大腦,更加無心關注如此偏僻的一個山村的故事。但是自從做“一起飛“這麼一個項目後,國內外的藝術家、策展人等紛紛受邀來到這個小山村,與村民一起創作作品,展開一種人文式的對話。沒過多久,石節子所處的鄉、鎮、縣紛紛來到村裏體察。就連中央電視臺都把石節子納入到其拍攝製作的”美麗鄉村“節目了。這個山村的水、電、路等問題一下子全都解決了,而村民也都慢慢做起了藝術的營生。

藝術中國:所以説還是要有更多其他領域的人來參與到鄉建系統中來。

王東:對,我覺得術業有專攻,專業的事情應該交給專業的人去做。比如新農村建設中的排污系統,經濟拓展、能源的改換等問題。所以藝術著實猶如一盞聚光燈,作用生效後將社會的目光與關注引致其所聚焦之處,我覺得在這之後藝術就可以轉為更加學術的研究了。自此之後的重要鄉建問題,還要交給那些鄉建專家、社會學家、科學家。通過他們的專業與努力,重新有效構建鄉村的系統,促進中國鄉建未來的發展。

(受訪人:王東採訪人:劉鵬飛錄音整理:王雅淋)

簡 介

王東,何香凝美術館策展人、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博物館學、策展與觀眾”研究方向博士。致力於國內外當代藝術展覽策劃、批評、研究與國際交流。自2007開始,一直從事中國當代藝術的策劃、批評與編輯,並以一種全球化的文化視野持續關注當下極具批判性、實驗性與邊緣化的當代藝術和年輕藝術家的創作,不斷在自身豐富的策展實踐中重新審視策展的角色。試圖找尋策展作為一種批評的話語應如何形塑當代中國的知識生産,並由此形構一種文化公共領域,有效激發當代藝術的多元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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