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呂布是蜚聲國際的法國攝影家,在中國也是耳熟能詳的人物,他的作品與生世大多專業人員及愛好者均可以娓娓道來,這裡不再累述。我們好奇的是,面對同樣的世界,他如何生活,如何觀察,如何獲取創作靈感?經典作品産生的源點究竟在何處?
當大師褪去人們羨慕的眼光與時代賦予的光環,我們看到如他所述自己一生的攝影歷程, “我是個拿著小照相機走路的人。我不停地仔細觀察周圍的東西,有時候會拍下些無關緊要的細節。那使我很著迷,但我並不創作故事。我只是個瑣碎細節的收藏者。”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老者,天真執著地用孩子的眼光觀看這個世界,他的世界,就像孩子手裏的萬花筒,充滿絢麗,變化多端,令他著魔,令他激動,令他除此之外無暇他顧。
我們每個成年人都有孩提時癡迷自己心愛的玩具,聽不到媽媽讓回家吃飯的呼喊,我們也曾那樣專注自己內心構想的世界。漸漸地長大成人,我們丟失掉我們真正喜愛的事情,無意識地納入洪流,站在人生戲臺,如孔雀般秀著自己來滿足內心的荒蕪,期盼著鮮花和掌聲,填充著別人給我們既定的角色,我已不再是我。
安靜的觀察才能夠獲取無限的靈感,“寧靜以致遠”才不使我們失去那敏銳的感受能力,在日常生活中體味生活的美好。希臘思想家普洛丁認為:美有等級之分,感官是低級,心靈才高級。馬克•呂布的作品著眼于小處,透著對生活無限地熱忱,他到世界各國旅行期間,鏡頭呈現著日常生活,注視著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敏感地感受當地人民的生活變化,通過打動他的瞬間記錄一些細微的生活細節反映內容。“我傳達的是情感而不是資訊,感情的傳達是種敏銳的感覺,這就是我要實現的目的。”所以才有舊地重遊的喜好,如同造訪昔日的老友,每一處場景,每一個相逢的人,都是他生活中唸唸不忘,細細品味的甜蜜記憶。
從小害羞的馬克•呂布不善言辭,“你知道,當內心世界無法被表達的時候,到陌生的地方旅行和安靜的拍攝便成了我可以應對人生的惟一方法。”這是他性格中所決定的一部分,少言寡語,完全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他的雙眼逐逐漸形成了自己特立獨行的觀看的方式。以旁觀者的角度對事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的,這種攝影與觀察的風格是他一生所秉持,拍工人,不去做工人,不去體驗工人的生活;來中國多次,不學漢語,只用眼神與心靈溝通。意會是心靈之間的交流,拈花微笑盡在不言中,東方的智慧,我想他是懂得的。
通常認為,攝影的本質是記錄和紀實。每一張照片都是拍攝者親身經歷的證明,時間和空間在瞬間被記錄,歷史在鏡頭面前成為照片的切片,圖像文化已經取代印刷文化。本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中認為攝影是標誌著機械複製時代的來臨,離開這些複製手段的藝術,結局就是那“靈光”的消逝,被遺忘和冷漠。而且同時,它們也改變了人類的認知能力和價值取向。而蘇珊·桑本人“反對闡釋”。以她的觀點來看,如果把一張照片從將其固定在某一特定時空的繫繩上松脫開來,它將變得抽象、毫無意義、僅殘存下一點褪色的“過去性”。在她另一著作《關於他人的痛苦》中提到,若不經思考而直接相信影像之內容,我們的道德判斷力只會愈來愈弱。圖像既是我們認知社會的一個途徑,又不能被圖像的表面所迷惑,如何拍攝,如何觀看,不為外界所動,這的確需要每個觀者的思考。馬克•呂布在看了自己對納粹戰犯Klaus Barbi的照片後,承認:我們不應該相信照片。他曾經説過:“我拍照不是為了建構歷史,而只是出於一個陌生人的好奇心。”認為“那些相片只是一些瑣碎的細節,它們不代表任何觀點或價值判斷。”他喜歡拍很多別人所不關注的細節,覺得那些細節和攝影本身都是真正源於生活的,喜歡那些看上去有趣的作品。幾十年的拍攝生涯,始終追求平實自然的瑪格南攝影風格:只使用現場光,堅持抓拍,不干涉對象,平實的畫面耐人尋味,構圖精確,透露著優雅與從容,同時,他避諱著血腥與暴力,不願面對,不願接受,更熱愛寧靜平凡普通人的生活。他無意致力於用紀實影像構建世界的歷史的野心,這也是他最終退出瑪格南的原因之一。他始終懷有清醒的認識,不被圖像的真實性所蠱惑,“自以為在為歷史提供見證完全是一派胡言,一張照片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在公共汽車裏隨便説的一句話更重要。”作為一個攝影者,馬克•呂布只尋找“打動眼光的記憶”,他的影像具有詩的氣質,指向的人道關懷精神,是以人類共同的同情心,溫柔地去體悟這個世界。正如他本人所説:“拍攝對於我來説從不‘痛苦’。這樣的過程輕鬆自然,是種享受,就如同一首樂曲或詩歌”。馬克•呂布是幸福的,他的內心世界不會糾纏于紛紛擾擾的外界事物,他感受著生活的甘甜與喜悅,關注著超越時空後人類的共同宿命。弱小的細節片段,洋溢著對生命永恒的謳歌。他是旁觀者,只發現人性中的善,揚善是事物的一個方面,然而“生活並不在歷史之外,歷史也不是在生活之外”,他的圖像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歷史,他是在用一種文化審視著另一種文化。假若永不能實現的大同世界得以實現,我們也一定和馬克•呂布一樣,盡享生活的豐富多彩,處處斑斕。
世界是多元並存的,中國的社會和文化中生命是永遠卑微的,這應該是不爭的事實。我們也可以不關注政治,但政治卻像空氣一樣包圍著我們,我們的生活決定了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態度造就著我們的歷史。由此我們對我們自己負責任,也是對歷史負責任,打動我們眼光的絕不僅僅是美好會心的一刻,我們也無法狠心面對現實視而不見。直面現實,我們不知所措,或沉默反思、或苦心危慮,慘澹人生我們怎能清凈無為?人與“非人”是一切的基點,擁有真正獨立的人格,我們才可奢談藝術等一切。沒有心靈的自由,沒有獨立的人格,沒有存在的價值、生命的尊嚴,真誠背後是無奈的嘆息,人性深處是悲傷的自嘲,我們只有向馬克•呂布投以羨慕的目光。
藝術無國界,而我們的社會是有特色的,城邦共和與封建專制孕育下的人性有著本質的不同。雖有地域與民族特色,但人類共同堅守的良知底線應該是一致的,對存在的終極關懷也應該是一致的,都遵循著仁愛、正義、自由、平等的原則,生命的尊嚴更是至高無上的。馬克•呂布活在夢幻裏,新聞式的攝影,不適合他的性情,他只是好奇,關注的焦點是孩子眼中的有趣與獵奇,他內心是如此地柔軟,如此地羞澀,溫情脈脈地打量著變幻莫測的世界。我們再看看拍攝《饑餓的蘇丹》照片獲普利策獎的南非攝影師凱文·卡特如何描述:“當我把鏡頭對準這一切時,我心裏説,‘上帝啊!’可我必須先工作。我拍下這張照片後,上前趕走了禿鷲,然後坐在樹下,點起一支煙,呼喊著上帝的名字大哭起來。”卡特最終忍受不住“受傷的心加重了痛”而自殺,生活中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上述兩位都是非常優秀的攝影師,我們尊重他們對世界認知的態度,我們也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但請不要以藝術的名義,精美的構圖與優雅的畫面後面,如果沒有高尚的心靈,悲天憫人的情懷,不配叫做藝術作品。
我們可曾想過我們是否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整個人生淹沒在無聊瑣事之中,所有精力全部地投入到謀生與滿足感官刺激,處處充斥著無盡的慾望?蝸居的你,還會想到詩意的棲居,去體味悠閒的人生?我們不過是“騰躍不過數仭、翱翔蓬蒿之際”的雀鳥罷了,卻以鴻鵠自居,狗茍蠅營地追逐迷己逐物的庸俗人生,我們憑何崛起,憑何説不?説清楚這個,先要看看我們是否為 “人” 。馬克•呂布具有做人的所有權利,他可以平和地享受生活的樂趣,他的作品透著無憂無慮的喜悅,而他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人。對於中國攝影界,馬克•呂布的意義在於,他紀實的攝影手法和理念影響著國內的攝影人。但一種藝術形式,沒有強大的思想精神作為底蘊,華麗的外表難以掩蓋其精神的病態與空虛,成了移情媚俗,這是我們舍本逐末的通病,每一個人都只是被特定時代的意識形態言説的個體,同時為這個時代的意識形態所困擾,因此,只有直面、掙扎和抗爭這種困擾,而不是集體無意識的盲從,成為沒有判斷力的、任人驅遣的羊群。存在主義者説得好︰“只要人完全接受文化模式提供給他的那種人格,簡言之,與其他所有人完全一致,並且完全成為他們對其同伴所指望的那樣,這時他就會求助於機械順從的逃避方式。機械順從者要消除或者企望消除他自己與其他人之間的差異,從而克服他對孤獨和軟弱的恐懼。這種人指望能夠完全像他那個文化或階級中所有其他人一樣思考,感覺,想像和行動。因此確切地説,不僅他的理想、願望和激情,甚至他的人格都不是他自己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用一種偽自我替代真正的自我……”。馬克•呂布的作品是真摯動人、獨具特色的,有他獨立的思考、優雅的氣質,我們向他學習,卻沒深刻反省,樂此不疲地製造者甜膩膩與呆兮兮的所謂人文紀實攝影。馬克•呂布的作品讓沒頭腦的人走錯了方向,但罪不在他。
“畫面”與“事件”一直是攝影界爭論的焦點,但有一個共識是以自由的,尊嚴的,獨立的方式,沒有這樣的“一”為前提,遑論其他,不過是一堆無用的“零”而已。我們客觀上不具有自由地選擇交流共同展開話題,我們被不允許進入公共領域,萎縮的思想被高壓逼入詩情畫意,漸漸我們愛上了壓迫,集體患上斯德哥爾摩症,走向娛樂至死的絕路。
平凡的馬克•呂布傳達給我們的情感,是否可以溫暖我們尚未冰冷的心?抑或,我們也具有“崇高的冷漠”來傲然超脫這個荒謬無稽的現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