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靈
一日晌午時分,我來到畫室的陽臺上,在那裏拍攝一張作品,翻開陽臺上堆積的木框,居然看到我過去畫的一幅炳烯畫, A4紙張那麼大,畫面上面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我用水沖幹上面的污穢,畫面顯現出來,可全然褪色。可能是長期放在室外,時間一長,風吹雨淋,只剩下一層淡淡的色彩。
拿起這張畫,我突然想起了羅奇的作品,淺淺的色彩,好像被太陽曬了很長時間,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顏料,圖案的主體與背景混為一體,一種褪色的感覺,呈現在你眼前。
羅奇作品的“褪色”是繪畫的個人風格和呈現的藝術面貌,是通過提煉技術,修煉的繪畫素養而達成的。而我面前這幅小作品則是通過外界的作用,使畫面褪色,因為受環境的影響失去了它本來的面貌。兩者之間存在區別,一個是主觀去做到“褪色”,一個是被動的“被褪色”。
儘管兩者存在區別,但他們之間卻有些讓我覺得耐人深思的聯想,“褪色”一詞並不只是指改變了顏色,茅盾《春蠶 · 喜劇》中有一句:“五年的監禁,許多老朋友的面貌漸漸地從他的記憶中褪色了”在這裡的“褪色”是指情感上的淡化與模糊,這種褪色是指由於時間與空間帶來的心靈上的傷感。
由於我和羅奇從小到大,到大學畢業時,我們都離開家鄉,來到廣東生活,可我們之間在生活的空間上存在很大的差別,曾經我問過他如果父母不在,你還會不會回家鄉看看或者回去住住,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會!”“沒有什麼意義!”而我不同於他的想法,一直認為湖南才是自己的家鄉,對那兒有著説不清楚的感情,我的理想是有一天能回到家鄉居住,哪怕是一年兩年都好!並且我無時不刻不思念著家鄉的山山水水,一土一木。從某種意義上説,羅奇是個褪色主義者,他的感情不易擴散,顯得格外的理智和合乎邏輯,無論你從何種的角度,何種關係上去分析,他是如此的簡約,如此的純粹,如此的冷靜,永遠不會張揚和瘋狂。很多時候,我認為他不是我想像中的藝術家,有著天馬行空的創意,沉溺于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怪誕離奇的行為。他卻像一個科學家一樣,始終保持嚴肅性,與許多所謂大師們不同的是,他始終堅信一個支點,那就是他對藝術的感悟,並對這種感悟進入不懈的研究和探索,他認為這種生活方式也能創造出成果。正如蘇珊 · 桑塔塔所言“真正嚴肅的態度是將藝術作為達到某種也許只有通過放棄藝術才能獲得的事物的‘方法’”[1]或許我認為,羅奇不是在繪畫,他只是通過繪畫來表明對當下這社會的態度,通過他的作品來寄託自己的理想,正如他自己在書中提到的:“我的畫布就是一個囚籠,我把人關在裏面” [2]曾幾何時,我也是為他設身置地的考慮,應該深入到社會生活,從生活得到某種體驗,再從這種體驗中提煉出藝術。但時間一長,我逐漸明白,他的內心是不會改變的,他的生活方式是每一天從教師宿舍到教室或畫室,並且大部分時間是從宿舍到畫室,大約1000米的距離。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願意這樣簡單的重復著這段距離。我尚不知道這段距離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他會思考著什麼?這個看上去豐富多彩的世界,對他而言,沒有任何誘惑和嚮往,他的生命與時間就像汽車引擎上的皮帶,反反覆復不停地轉。他面對這極為豐富的,日益變化的物質社會做無窮的減法:一間簡單的宿舍,一個簡陋的畫室,一台可以上網的電腦等等,幾個經常具備的生活工具,他有這些就可以了,不求豐富,不求檔次。對於現代性的社會看來,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褪色主義者,一個完美的褪色主義者!很多人看破紅塵和人間的浮華而靜心去修行,取得一種安靜而淡泊的生活,而羅奇不同,他的本心就一個修煉者,他崇尚簡單而安靜生活,他不是逃避者,是與生俱來的簡單。
像這樣一種人,我想起來義大利靜物畫家莫蘭迪,儘管他的色彩比羅奇的要重、層次要豐富。但仍然看得出兩個之間有許多的相似,畫面中透射出一種令人喜歡的安靜。無論是莫蘭迪的靜物還是風景,同樣採用幾種灰色,呆滯的構圖,蘊藏著另類的宇宙,散發出靜秘的氛圍。正如莫蘭迪自己説:“我本質上是那種畫靜物的畫家,不過傳達出一點寧靜和隱秘的氣息而已。”同樣站在羅奇的作品前,你立刻會沉靜下來,仿佛看到一個如此乾淨,如此靜美的世界。淡淡的色彩,悠閒的人物,中國文人的獨特空靈環境,把你帶入一個如此清靜的佛陀世界。莫蘭迪的生活也是極其的簡單,從工作室到教室,終生安靜的畫畫,甚至連愛情都沒有,不愛社會活動,見畫如見其人,見人如見其畫。他們有著共同點,過著簡樸的生活,作品沒有宏大的意義,只有一種獨特的簡單與安靜。
2010年春節,他在老家舉辦結婚典禮。自從他少小離開,在大城市中落戶,或許做夢也想不到會在老家舉行一場他看似十分舊式的婚禮。他自己甚至認為,對這件事,他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他是一個從骨子裏反對任何形式和儀式的事,這一次卻接受。儘管與父輩們的婚禮相差無幾,參加的全部是家鄉的親戚和附近的鄰居。但是我們看到十幾年一直未曾謀面的親朋好友,甚至很多曾經帶大我們的老人們。父母為他舉行這次活動,他順從,從內心上順從,我們沒有覺得這次活動落後與舊式,恰恰相反,我們享受了短暫的文化復蘇,中國式人文生活方式的復蘇。在那刻,看到親情、友情、鄉情!與長期生活在廣州冷漠與利益現代的形式文化氛圍中對比,在此刻,在自己的老家,感受了質樸的人與人之間的真誠。
究竟是現代社會來臨,我們的社會和傳統文化被現代化沖淡而褪色,還是我們面對現代化的生活而驟然褪色呢?正如羅吶喊的“你們奔向未來,所以我們只能回到過去!”
為什麼要回到過去,又為什麼要奔向未來呢?難道“過去”與“未來”有不可協調的矛盾嗎?我始終在思考這個問題。
未來代表著現代性,我們兒時的憧憬就是“現代化”,當我來到現代化的社會,又為什麼要回到過去呢?這只能説明生活在此刻的人們面對“現代性”發生的質疑。
在二十世紀前,現代性還基本上是西方性,但二十世紀以來世界範圍的現代化運動使現代性幾乎支配著人類總體的生存邏輯,二十世紀是現代性獲得全面勝利的世紀,然而,物極必反這個永恒的規律也使現代性走向盛極之時顯露出深層危機,遇到了解強有力的挑戰,以海德格爾為代表的部分思想家新開始探討隱藏在現代性中的根本危險,高喊要超越現代性和現代主義,甚至聲稱“現代死了!”笛卡爾在他的《第一哲學沉思集》裏提出:“懷疑一切,陷入絕望,確立信念,歸於寧靜”的心路歷程。“我思故我在”,實質上對現代性進行某種的思考,他在書中提到他自小使許多錯誤當作真實接受起來,而這些根據極不可靠的原則建立起來的東西必然都是十分可疑的,所以他認為,如果要想在科學上建立起某種堅定可靠,經久不變的東西,必然都是十分可疑的。有必要將他歷來信以為真的一切見解統統清除出去,再從根本上重新開始。 [3]因此,羅奇在質疑當代社會的浮躁,而不顧一切的呼喊:“回到過去!”實質上他在選擇“重新開始!”西美爾《現代文化中的金錢》文中,細緻分析了金錢産生的社會化,將一切肢解開來的過程,現代性故此成為當代社會動蕩不安,矛盾叢生的深層原因。[4] 在羅奇的作品中,他把現代人的生活帶到范寬、董其昌等古代人文畫的山水風景中,旨在夢想他那“沒有傷害的‘綠’現代”!
儘管人類社會已經不幸打開“潘多拉”的盒子,當下社會充訴著災難、恐怖、禍害和人心紊亂,但羅奇的作品似乎描述了藏在“潘多拉”的盒子底層的眾多希望,他那看似“褪色”的畫面已為人類社會提供了另類的啟示,那就是“重新構建,超越現代性”。
[1] [美]蘇珊 · 桑塔塔 《激進意志的樣式》 黃燦然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年7月第一版,第7頁
[2] 羅奇 《綠現代寓言》 湖南美術出版社,2010年4月第一版,第42頁
[3] 《文化研究導論》 陸場、王毅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第32頁
[4] 《文化研究導論》 陸場、王毅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第45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