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年先生的一生,身處二十世紀巨大的社會變革中。在他逝去十六年後,我們猛然發現這位平凡的藝術家,有著如此冷靜、理性和頑強的獨立思考。他從未被週遭的動蕩、熱鬧所擾,即便是身處逆境,困境、險境,還有順境亦然。他以畢生的意志,為完成自己所認定、追求的東西而艱辛苦行。
祝先生早年求學杭州國立藝專,深受我國早年留法藝術學人的影響;後赴北平藝專繼續深造,得蔡元培先生指引東渡日本學習陶藝;抗戰時期在郭沫若領導的第三廳投身抗日工作;後潛心陶瓷藝術研究;新中國建立初創制“建國瓷”;五七年被劃為“右派”,先生遂不問仕途,專心繪事,凡四十余載,以驚人意志與耐力,獨創一格,自成天地,成就新中國繪畫大美之境。今人觀祝先生的繪畫,似覺生疏,有尋不見來源之感,也總有人將先生的畫作冠以“裝飾”二字簡述,加之祝先生本人素來雅靜,不喜俗務,更厭惡畫壇自我“廣告包裝”之類的習氣,以至於祝先生的藝術更如迷霧中的山水,讓我們確有“不識廬山真面目”之感。祝先生的藝術道路,從來一以貫之。六十年代創作的《蘇州水鄉》、《布衣族姑娘》、《漓江春色》、《芍藥花》,七十年代創作的《森林之歌》、《玉蘭花開》、《溪畔》,八十年代創作的《松竹梅》、《園丁》、《南國小徑》、《北海》,九十年代創作的《碧桃》等,其風格和意境極盡蔥蘢華美。我們發現現實從來都只是他繪畫中的一個影子,他的藝術主體是藝術家理想造境的過程和結果。在造境的方法上,他從不拘泥于任何手段。西方印象主義的色彩,東方印度、波斯的細密畫,日本的浮士繪,埃及、南美的誇張、象徵性造型等等,這世界化的藝術表現力,都在祝大年先生的筆下融為祝氏風格的和諧交響。更重要的是,二十世紀中國藝術“西風東漸”並未泯滅祝大年的固執和頑強,他獨自跨越千年的歷史屏障,神遊遠至漢唐去追尋中華藝術的精神源脈。他特別推崇豐富絢麗的敦煌藝術和傳統繪畫的濃墨重彩,隋人展子虔繪畫的典雅和自然,唐人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嚴謹與恢弘,宋人趙伯駒的溫潤與浪漫,明人仇英的宏觀與細膩,等等;祝先生以為這才是中國繪畫進程的主線,他要延續這一主線的生命。中國藝術是主觀的藝術,它並不在乎對客觀世界真實情景的描繪。藝術是藝術家思想和情感的宣泄,故此“似與不似”也就成為一個優秀的傳統。理解了這一點,就自然懂得了祝大年先生的藝術。祝先生以自己超越現實的思緒,對生命充滿敬意的信仰和渴望社會和諧的理念,營造了一個藝術的烏托邦。他的審美理想是個人的,也是大眾的。在祝先生的作品中,我們體味到他對大自然和大自然中一切美妙生靈的友好、尊重與深情。
我曾有幸隨祝先生到青島、嶗山寫生畫畫。當年十六歲的我一點兒都不理解為什麼這位可愛的老頭兒一整天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不懼蚊蟲叮咬,偶爾吃一口乾糧,全神貫注地繪畫,好像一尊雕像。他認真和一絲不茍的樣貌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我想中國正是因為有像祝先生這樣執著、默默無聞卻胸懷大志的苦行者,他們對人間大愛大美的深度追尋,才使我們的文化藝術在困境中香火不墜,不屈不撓,奮力前行。李可染先生曾在黃秋園先生的畫前感嘆:“國有瑰寶當自知”。
今天,我們當為具有這樣精神和人格力量的祝大年先生而傾倒。
在一派繁華和熱鬧的背後,祝先生的藝術永遠在靜靜地散發著幽香。他讓我們真切體會到一意孤行、沉靜和獨立思想的價值和力量。
袁加
2011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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