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作品創作于解嚴之後
《南風窗》:雲門舞集創辦于1973年,經歷了台灣的戒嚴和解嚴,這個轉折對雲門舞集的藝術創作有什麼影響嗎?
林懷民:相比文學、戲劇、流行音樂等,舞蹈藝術受到的壓力相對較小,有關方面不會強迫舞蹈創作完全圍繞政治。在戒嚴時期,我並沒有清楚地感覺到不自由,而是解嚴之後,忽然覺得個子變高了。回過頭仔細想想,並不是自己個子矮,而是戒嚴時期的天花板太低。
《南風窗》:空間感不一樣了?
林懷民:戒嚴時期的禁忌並非成文的規定,而是一種漂浮于空氣中的東西。除非你被抓起來了,否則不會有太大感覺。在解嚴之後,我才慢慢發現想像力可以無限深遠,可以創作一些不同以往的東西了。簡單來説,就是舞者不再服務於一些特定的文字或角色,白蛇和黛玉不一定要有青蛇和寶玉了。思想自由以後,舞者的身體和動作也獲得了自由,在臺上如魚得水。我們最好的作品都創作于解嚴之後。
《南風窗》:所以説藝術與政治之間存在微妙的聯繫?
林懷民:一點都不微妙,而是很嚴重的關係。戒嚴時期有審查制度,一些作品無法發表,也有人被審查被起訴被關押,這是很可怕的事。但更可怕的是自我審查,在審查制度營造的氛圍中,自己把自己憋起來都不知道,形成一堵無形的墻。解嚴後,墻倒了,露出了遙遠的藍天,想像力可以盡情馳騁。這反倒是另一種考驗,即你要證明自己有想像力,而且有能力去呈現自己的想像力。但我絕對不願意回到任何有審查制度的社會去創作。
《南風窗》:很多民間舞團不可避免地面臨資金困境,雲門舞集似乎做得比較好,現在已慢慢走向了財政穩健,是怎麼做到的?
林懷民:雲門舞集幾乎每場表演都滿座,但還是缺錢,很多人對此不理解。舞蹈演出不同於流行音樂,流行音樂錄一首歌就可以無限複製,但舞蹈演出的第1場和第100場,消耗的人力物力是一樣的。全世界的這一類團體都難以自負盈虧,要依靠國家撥款、民間捐助和企業贊助來維持。
雖然我們仍不富足,但已經過了不知道明天的錢在哪的階段。企業界的支援是雲門舞集活下去的重要支柱,比如雲門舞集的戶外公演是由台灣國泰金融集團資助的,至今第15年了。如果純粹為了商業回報,它不會做這樣的事。它更多是為了一個承諾,一個理想。15年的戶外公演對台灣社會的影響和改變,並非物質可以衡量的。
2008年雲門舞集排練場失火,所有東西付之一炬。在短短的3個月內,雲門舞集收到5000多筆捐款,有企業的兩三百萬,也有小朋友寄來的100元。我們走在路上,經常會有人跟我們説“加油”!沒有企業和民眾的支援,雲門舞集很難堅持這麼長的時間,也很難在國際上走到今天的高度。
《南風窗》:您想到有這麼多人捐款嗎?
林懷民:沒有想到,但我想所有的捐款都是為了一個期待,大家希望共同來完成它。我們租了一塊漂亮的地重建排練場地,租期是50年。在重建計劃中,新的排練場不僅供舞者訓練,也對外開放,成為一個平臺,一個旅遊點,可以舉辦藝術節、兒童課外教學等。現在人們的娛樂活動只剩下卡拉OK和Party,這不是一件好事。你用什麼樣的東西、什麼樣的態度去與人們對話,他們就受什麼樣的影響。我們希望可以培養出台灣民間優雅的品質。50年後,或許我已經不在這裡了,但這些經由時間沉澱下來的品質不會輕易散掉。
《南風窗》:您説過,美國有一個公式,對於民間藝術團體,政府補助33.3%,民間資助33.3%,演出收入33.3%,是最健康合理的狀態。現在雲門舞集得到的政府補助只佔15%左右,這一塊是不是太少了?
林懷民:台灣對藝術給予全部的自由,這是最大的支援。補助的預算確實不理想,因為有關部門往往注重硬體的、看得見的投入,忽視一些軟體的、看不見的東西。但是軟體往往比硬體更重要。藝術需要長期的承諾,而不是一付出馬上要求得到回報。
藝術永遠可以安慰和鼓舞人
《南風窗》:現在很多地方政府在推動建設文化産業園,這是政府支援藝術的一種好的形式嗎?
林懷民:文化産業不一定是文化,這裡面有很大的空間,完全看戲怎麼唱。有些人不講“文化”,只關心“産業”,最後把文化産業園弄得與藝術完全無關。
支援藝術有很多種方式。在台灣,企業家提供資助,請我們到他的家鄉演出,這樣既可以為家鄉做點事,也在無形中支援了一個團體。在澳洲,有一個基金會專門購買年輕畫家的作品,出租給市民,年輕畫家既賣了畫,基金會也得到回報。在巴黎,藝術家和學生們非常幸福,他們雖然很窮,但藝術的大門隨時敞開著,去藝術館看展覽可以免費,聽音樂會可以打折。現在大陸的美術館和博物館正慢慢免費開放,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始。可是藝術展覽和演出的票價非常貴,以我的收入都感覺難以支付,自然更多人尤其是年輕人被攔在劇院之外了,我覺得很心疼。
《南風窗》:藝術變成了一種非常小眾的東西。
林懷民:年輕人需要這些東西。如果沒有人給他提供精神上的糧食,他永遠只會去買樓炒股。在德國,大劇院賣出的每一張票都包含政府補貼,所以票價不會很高。中國大城市都建起了豪華的大劇院,節目也越來越多,但票價太高,人們進不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劇場本來是為了讓人們進來,尤其是讓年輕人進來的,他們代表著未來。
《南風窗》:您是説政府支援藝術,不僅要投入資金,還要投對方向?
林懷民:是的。蓋大樓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幾年之內城市就能換個樣子,但社會氣質的改變和個人素養的提高,需要漫長的時間和多方面的匯合,並非學校集中集訓就可以完成的。二戰時期美軍轟炸德國最激烈的時候,德國還有地下音樂演出。人們聚集到地下室,用黑布把所有的窗戶都遮起來,在裏面安靜地聽演奏。當時人們餓得皮包骨,但聽完音樂會,走出地下室,感覺還能活下去。德國戰後復建之快沒有令我感到很驚訝,因為它的文化中本來存在這種東西。日本也是這樣的民族,日本人震後表現出來的從容鎮定令人震驚。藝術不僅僅是感官感受,它還蘊含著思維和文化,影響著一個國家的氣質和走向。
《南風窗》:但在中國的現實生活中,流行文化卻往往比純粹的深度的文化更容易佔據市場,這與發展階段有關嗎?
林懷民:這在全世界都一樣,無關發展階段。在紐約,人們在林肯中心看演出時很放鬆很快樂,但一走齣劇場,説話的聲音都變小了,面對著冷冷的地鐵感到害怕,因為社會治安不好。如果剛才説的那些事情不做,社會可能變得更加離奇。而這對於大陸尤其重要。大陸地廣人多,人們很難聚集在一起,但至少一起走入劇場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感動的時候,人們是在一起的,而且是自己買票而不是被動員來的。
《南風窗》:您説過大陸是一個變數,這是擔心商業對藝術的侵襲嗎?
林懷民:商業的東西要發展,純粹的藝術也要扶持,在五光十色之外要有一些安靜的東西,才能形成一種對抗和平衡。在大陸,不要説劇場,連電影都遭受了巨大衝擊。我非常懷念《秋菊打官司》時代的張藝謀。
當然,文化的培育需要時間,但很多東西不能等待,而這些東西會影響社會每一個人的價值取向。我有一個人類無法實現的夢想:實現精神的均富。我希望有一天,一個工地上的工人也能聽著貝多芬,在那一刻把所有的委屈都洗刷掉。在西方,很多人並不富裕,也會花錢去看演出,當然票價不會很高,但從中得到精神的滿足。這並不是很難實現,更重要的是培養起一種內在的價值觀。藝術永遠是可以安慰和鼓舞人的,不需要理由。
《南風窗》:您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讓雲門舞集走得更遠嗎?
林懷民:我不是一個偉大的舞者,從來沒參加過專業舞團,傻裏傻氣地走到現在,只能説我很感恩,在38年後依然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我的理想沒有變質,還是與出發時一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以雲門舞集為橋梁去實現那個無法到達的夢想。
(本刊記者陳統奎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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