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武松殺嫂”的文學故事,以一具裸露女性器官、放縱色情想像的雕塑形式,出現在某市某大型商場的公共空間。真人大小的寫實手法,360度的觀看角度,打著藝術的幌子,直接觸碰社會道德的底線,公然出現在不論老幼的視線當中,令人無法回避。
藝術,還有沒有標準?當這樣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公眾神經,藝術的標準重新成為問題。
藝術多元化,文化多樣性,使得世界豐富多彩,但多元與多樣本身並不是評價標準,而是包容態度。我們鼓勵並欣賞藝術的多樣表達,但我們也要清楚地區分多元形態中的好與壞。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説,藝術評價標準、藝術評價體系在今天亟待建立完善。
藝術需不需要標準,許久以來,成為一個問題。
有人認為,藝術創作和藝術評價,是一件純粹個人的事情,對藝術作品的看法可以見仁見智,不存在什麼標準。有些人認為好的藝術,另一些人卻嗤之以鼻。也有人認為,標準是大工業生産的産物,在私人訂制的差異化時代,多元化、多樣性早已取代了千篇一律的標準。網際網路從技術上提供了越來越多個性化服務的可能,也由此給予人們極大的自由。人人都是藝術家,每個人都有藝術創作和藝術評價的自由。去標準化、去中心化、多向度多元化,成為藝術的時代潮流。藝術,打破了標準的桎梏。
藝術概念不斷擴展,當代藝術失去評價標準
如果從藝術的起源入手,我們能夠看到藝術發展的一條清晰脈絡,從中找到藝術的標準:
祈雨時的舞蹈,岩洞中的奔牛,豐收時的歌唱……原始藝術首先起源於祭祀與圖騰崇拜。隨後,宗教的目的成為藝術發展的動力。西方教堂是藝術的寶庫,敦煌石窟壁畫至今仍是藝術的精華,而其初衷都是敬獻給神及上天的虔誠聖歌。
隨著生産力的發展,人的力量逐漸強大,藝術從宗教中逐漸分離出來。教育成為藝術的第二重功能。成教化,助人倫,是中國藝術幾千年來的基本特點。繪製神像,也是為教化目的。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豐子愷提出人生的三重境界,都揭示出藝術與宗教、藝術與教育的關係。
藝術當然具有記錄的重要功能,無論是民族史詩神話,還是丹青繪就的歷史長卷,都翔實記錄了歷史中無數個重要時刻。而對動物、植物、山川、河流的描繪,以視覺、影像的方式,記錄下這個世界的如其所是。
當娛樂諸神轉向娛樂人自身,藝術作為審美的概念而獨立時,藝術才成其為藝術,才有了我們今天所意指的藝術概念。於是,伴隨著文藝復興對人的重新發現與肯定,藝術朝向心靈、情感、自我,從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印象派,一路向著象徵、抽象、表現進發,直至到達現代藝術的領地。隨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逐步形成去中心化、不予界定的“後現代”概念。直到上個世紀末,網際網路技術的迅速推廣與使用,讓人突然發現整個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同時處在一個平臺之上,藝術的格局也隨之不可避免地改變了。新與舊,傳統與現代,主流與邊緣,突然都陷入到一片喧囂之中,徒勞地發出自己的聲音。混亂不可避免,評價標準成為問題。每一件“作品”都以個體身份堂而皇之地登上藝術的殿堂,在多元多樣的喧囂中,讓人無從分辨評判。
藝術需要觀眾,當代藝術也無法回避評價標準
於是,曾經被廣泛認同的評價標準隨著社會的滄桑巨變而被質疑。關於藝術本質的追問,早已被懸擱,被切換,被消解。古典哲學的大廈早已轟然倒塌,問題本身成為問題,“藝術是什麼”的千古探尋,轉向了“什麼是藝術”,乃至於“什麼不是藝術品”的判斷。人們不再追問藝術本質、藝術標準、藝術概念,轉而面向作品:這是一件藝術作品。只有藝術作品,沒有藝術家,當然,更沒有藝術。藝術終結了。
由此,藝術走下神壇,人人都是藝術家。當代藝術進入不可言説、無從評價的境地。看不懂?與藝術家無關,是你的藝術修養不夠; 怪異,荒誕,個人化,無聊,等等一切,“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讓評論家啞口無言。在當代藝術面前,評論家要麼失語,要麼自説自話。這裡絕沒有貶低當代藝術的意思。當代藝術中有許多深刻反映時代、直面人類心靈的大作,並且,任何一位藝術家的創作,如果沒有當代性與時代意義,他的創作將毫無價值。問題是當代藝術並不等同於“當代性”,當代藝術也絕不是怪異、荒誕、邊緣的個人囈語甚至暴力血腥與反人類。
只要是藝術,就需要觀眾,需要共鳴。個人的囈語不是藝術,如果他不為人知,沒有一個觀眾,就不成其為藝術作品。當代藝術無論採取何種極端的方式,表達多麼極端個人的感受,也必須要有觀眾,才能稱得上藝術作品。有觀眾就有評價,這些評價逐漸構成了藝術作品的一個部分。評價就需要標準,當代藝術無法回避評價標準。
不錯,藝術多元化,文化多樣性,使得世界豐富多彩,但多元與多樣本身並不是評價標準,而是包容態度。我們鼓勵並欣賞藝術的多樣表達,但我們也要清楚地區分多元形態中的好與壞。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説,藝術評價標準、藝術評價體系在今天亟待建立完善。
換一個角度來看,如果不存在人們認同的標準,又如何解釋從盧浮宮到故宮、大英博物館、大都會美術館的收藏?美學家終其一生,要研究出這樣一套標準。從古希臘以來的崇高、靜穆、秩序、對稱,到真善美的永恒法則,人類千百年的藝術歷程始終遵循某種規律,並通過不同國度、不同歷史階段的美術館、博物館收藏,將這些標準明晰地揭示出來。當我們面對大衛、雅典娜的雕像,當我們面對雲岡石窟、敦煌壁畫,我們從來不曾懷疑藝術的共同標準。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評價標準,但也有不限於時代,不限於民族、地域、國家的標準,只不過隨著時代的發展,藝術概念的內涵不斷豐富,外延不斷擴大,以至於我們今天又到了一個需要重新界定藝術評價標準的時代。
真善美仍是建立藝術評價體系的最高準則
要界定藝術評價標準,仍需回到藝術的本源。藝術概念在今天,首要的特質乃是關乎審美,是精神活動的一種特殊方式。它包含自身發生發展積累變化的技術演進,同時,更重要的是,它始終指向精神世界。它仍然同時具有某種程度的宗教作用——撫慰心靈;教育作用——教化眾生;還有記錄作用——留住歷史等等,但它更重要的是精神審美活動。也就是説,藝術應當並且始終包含兩個核心內涵——“指向精神世界”與“來自於心手相應的技藝”。藝術的創造需要高超的技藝。對藝術家個人而言,這種技藝需要習得,需要長時間的磨練,而絕非人人都是藝術家;藝術指向精神,則意味著它絕不僅僅是商品,儘管它可以因為自身的價值而獲得拍賣場的天價,但天價並不能必然證明它的藝術價值。它需要藝術家投射情感,並引發觀看者的共鳴。
從這兩個核心內涵出發,我們發現,數千年已有的“真善美”的評價標準,在今天仍然是我們判定藝術高下時的最高準則:
真實性,既包括作品對外在客觀事物的真實描繪,也包括創作者自身內在感受的真實。作為藝術家,他是否如實地真誠地表達了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並且他的表達是否準確、有效。他或者表達出所有人感受到卻未能表達出來的情感,他或者純粹表達出自己個人的想法,獨特而不可重復,卻是真實的,有啟發的,有共鳴的,而絕非個人的無病呻吟。
向善力。好的藝術應當具備向上的正能量,哪怕是破壞性的反其道而行之,也必須有建設性的意義,而非以毀滅作為終極目的。只有具備向善性,才能避免真正的藝術墜入標榜個性實則張揚醜惡的泥潭。
創造美。人類歷史上醜惡無時不在,無所不在,它只能成為藝術鞭撻的對象,不需要再借藝術的名義被放大、被傳播。將人類永遠追求、不曾達到的理想世界以藝術形象的方式呈現出來,才是藝術到達的最高境界,也是藝術家的終極責任。
因此,即便“武松殺嫂”的醜惡想像憑藉良好的造型技能而披上藝術外衣,我們也可以憑此判斷,這只是毫無價值、毫無意義的所謂藝術。
當然,建立藝術標準並非僅僅列出真善美的原則,而應當建立一個不斷完善的動態評價體系。這就需要我們以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建立屬於當代中國的藝術評價體系,這是我們今天義不容辭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