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軍旅•行旅——孫立新油畫精品展”在廣州江南世家揭開帷幕。作為本次展覽的學術顧問,中國美術館館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范迪安出席了展覽開幕式,並接受了本報專訪。范迪安就寫實油畫被市場熱捧、當代藝術批評的現狀與不足等問題,率性直言,鞭辟入裏。他還表示,這當中的不少觀點,是他第一次公諸媒體的。而本報也希望這樣的探討,無論是對整個社會審美取向的多樣化、個性化,還是對批評家公共文化責任感的提升,都有所助益。
中國美術欣賞水準滯後且單一
廣州日報:您專程到廣州參加孫立新油畫精品展的開幕式,在您看來,他的作品中最打動您的特質有哪些?
范迪安:孫立新是當代中國油畫界的中年骨幹,我認為這個評價是比較客觀、中肯的。作為軍旅藝術家,孫立新有著樸素又實在的性情,思與行非常統一。油畫在中國畢竟還是個相對年輕的畫種,如何畫出自己真實的感受,這麼多年來孫立新一直踏踏實實地努力著、探索著。他創作的大批軍事題材作品都是建立在收集素材、感受歷史現場、深入部隊生活基礎之上的,很好地把握了歷史真實和現實真實的關係,畫風顯得硬朗、壯闊,畫出了軍人的語言和性格。當然,人生又往往具有一種內在的互補性,如當一個人喜歡金戈鐵馬時,常常也會欣賞風花雪月,孫立新的大批油畫風景正好跟他的軍事題材形成了有機的互補。他非常勤奮,也不事張揚,每年投入大量時間在寫生旅途上,積累了一大批作品。藝術家的專注與執著不是藝術成功的必然因素,但卻是藝術上感動人的因素。
廣州日報:當下,中國的藝術品市場特別偏重寫實油畫,對這種審美取向作何評價?
范迪安:當下的社會審美對寫實性藝術趨之若鶩,對此我是比較擔憂的。中國的藝術創作已經步入一個多樣、豐富的時期,但我們的社會審美總體上並沒有跟上,顯得滯後、狹窄。我想,人們之所以願意欣賞藝術,是需要從藝術的創新和探索中去感受創造性的價值,獲得人生探索的啟發與動力。藝術的發展總是要跟隨時代的變遷呈現出更多創造的鋒芒,所以我們不能停留在對古典的、印象派的、唯美的藝術欣賞上,而要打開我們欣賞的視界,提倡社會審美的豐富性。我也注意到,年青一代對影視藝術、音樂藝術、舞蹈藝術乃至文學藝術的欣賞相對而言視野比較寬闊,也趨於個性化,但對美術的欣賞個性化仍然不足。我們的社會發展已經進入資訊時代,我們的美術欣賞還停留在印象派時代,這就顯得單一了。很希望大眾對不同的藝術樣式能多一點理解、欣賞和接納,能夠去領會表現型的、意象型的、抽象型的,乃至綜合型的藝術樣態。
廣州日報:這跟我們的美術教育是否直接相關?
范迪安:這跟我們審美教育中的美術教育普及程度不夠有關,可能也跟美術欣賞要懂得一些造型語言、造型方式等基礎知識,難度比較大有關。就油畫而言,要對藝術史上古典形態、近代形態和現代形態有較深入了解,尤其要能做沉浸式的欣賞,才能深入地體會作品的意蘊。在這方面我們整個社會的基礎水準還顯得不夠。
當下藝術批評的責任感有待加強
廣州日報:有人尖銳地談到,當代藝術批評不夠獨立,某種程度上患有集體失語症,甚至可謂是權貴資本的“坐臺”。您如何評價當代的藝術批評?
范迪安: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藝術創作呈現出日益多元的態勢,這是中國藝術發展的一個重要表現。在這種格局下,如何發揮藝術批評的作用,在紛繁的藝術現象中推動健康的藝術價值取向,批評家擔負著學術的責任和公共文化的責任。我一直強調藝術家創作是屬於藝術家自己的工作,但策劃成展覽後就變成了一個公共文化産品,策展人如何從公共文化建設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形成展覽自身的學術價值,豐富人們的文化生活,需進一步加強。當資本介入藝術之後,更需要策展人能夠堅持學術的理念,在個性化的策劃中提煉出更高層次的文化價值。現在有些展覽策劃過分原生態,從藝術的創作生産到成為公共文化産品之間,缺乏學術的判斷與過濾。
廣州日報:當代的藝術批評和藝術創作之間,您認為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您是否認同當下的藝術批評敏銳性和責任感是比較缺失的?
范迪安:藝術批評有兩個作用:首先,批評家是發現者,他通過對藝術創作現象的研究,敏銳地捕捉到一些共性的主題,由此進行歸納、梳理和推進;批評家也是言説者,他在解析藝術現象時帶有自己的個性視角,尤其帶有自己的學術立場。某種程度上批評家是藝術創作和社會接受之間的橋梁,他通過自己對藝術現象的分析和表述使得藝術作品上升到公共認知的層面。在這個意義上,藝術批評是一種獨立的工作,也是一種創作。我們需要提升藝術批評的敏銳性,加強藝術批評的學術責任感和公共文化責任感。
畫廊老闆做策展人不應為利益左右
廣州日報:現在很多批評家同時也兼任策展人,您覺得批評家和策展人之間是否可以隨意進行身份轉換?
范迪安:批評家從事展覽策劃是很自然的事,但工作目的有所不同。批評家要對藝術現象做出自己的分析、評價,要敏感地捕捉藝術創新中的重要價值,更要敏銳地發現藝術創作中的問題和不足。批評家需要以客觀的視角來分析研究對象,發表自己的見解。策展人的工作則有所不同,他應把展覽作為一個公共文化産品來進行構思與打造,特別是面對豐富而複雜的藝術現象時,要從中找出共同點,提煉出一個學術命題,讓公眾更好地了解創作的趨向與特徵,同時引起學術界對這些現象和命題的共同思考與討論。批評家對某個領域研究深了,進而策劃展覽,這是正常的,但展覽策劃要更多從公共傳播的視角考慮。
廣州日報:除了批評家,現在一些畫廊老闆也充當起了策展人,對此您認可嗎?
范迪安:畫廊的展覽也需要策劃,但畫廊經營是針對特定對象的,也是為樹立自己的經營品牌,他會根據自己服務的收藏群體來選擇藝術家。這些年我國的藝術品市場方興未艾,畫廊、藝術空間也在不斷擴展,他們努力在商業活動中加強學術含量,或者通過學術吸引市場的關注,這要比一般水準的展示或純粹的商業包裝更有學術意義。
廣州日報:您的意思是畫廊老闆兼任策展人,不失為很好的發展方向?
范迪安:不一定要作為“方向”。嚴格地説,經營畫廊和策劃展覽是兩種專業,即便都叫做“策展”,也要明確不同取向和責任。策展人應該站在公共文化建設的高度,具備更大的觀照視野,真正從學術自身出發,從美術文化的發展趨勢出發,來從事展覽策劃工作,不應為商業利益所左右,要彰顯策展人獨立的學術判斷,以及他在展覽策劃中所形成的主題的學術價值。
廣州日報:有人説當下策展人變成了“吸金大戶”,忙於各種展銷會式的展覽,您是否也認為現在的展覽名目過多?
范迪安:我認為這個問題也要區分兩個概念。今天,人民群眾生活水準的提高突出表現在人們對審美文化的需求,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展會比較豐富多彩,對於提高整個社會的審美文化構成無疑是有益的。但比起西方發達國家,我認為中國當下的展覽質和量都不足。我的一位朋友剛剛從柏林歸來,他告訴我柏林每天都會舉辦上百個不同類型的藝術活動。可以説,一個城市藝術活動的數量在某種程度上是這個城市文化生活的表現。當然,在我們普遍繁榮的文化生活中,如何推出更多高品質、高文化含量的項目,是需要創作者、學界及組織機構思考的,不能光以量取勝。
真正的批評必須言出心聲
廣州日報:現在很多研討會似乎成了“歌頌會”,您又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范迪安:我一直提倡藝術批評要發出箴言。總體而言,我們現在的藝術批評還是肯定的多,褒揚的多,真正指出問題或鮮明針砭時弊的還不夠,所以藝術批評的鋒芒常常被淹沒在人云亦云或一般性的褒揚之中。不過,我們也要注意到,藝術批評必須考慮閱讀對象的差異性,一種是針對藝術界內部的,在這方面應該發揚民主的、探討的、爭鳴式的風氣,展示專業的批評。可惜現在不少專業批評做得不夠專業,不是針對藝術本體來展開,而是變成了議論或者評判;另一種藝術批評是面向大眾的,主要在大眾媒體上發表,那更多應該是一種介紹性的、導賞性的文字,才有利於被閱讀、被理解。
廣州日報:也有人指出,現在一些未成名的畫家為了出人頭地,以高價潤筆費邀約知名批評家撰寫批評文章,對此您如何看待?
范迪安:批評家按自己的勞動獲得一定報酬,這是正常的,關鍵是如何堅持自己的批評立場、學術高度。以我個人為例,也有很多畫家朋友約我寫批評文章,首先我得掂量,他的作品有多少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術創造,有多少值得評價的價值,這需要審慎判斷,不能來者不拒。
廣州日報:還有一種傳聞,現在的知名批評家約稿量非常大,有些甚至會讓學生“代筆”,您如何評判這種現象?
范迪安:這種情況我不是很了解。如果存在,毫無疑問是學術上的不負責任。學術既要講責任也要有規範,真正的批評必須言出心聲,展現的是批評家的思考和價值判斷,不應該被其他因素所左右。
大家簡介
范迪安,1955年10月生於福建,浙江人,現任中國美術館館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全國美術館專業委員會主任。從事20世紀中國美術研究和當代藝術批評與展覽策劃。任中國美術館館長以來,提出建立“為公眾的美術館”的辦館理念,在展覽、研究、收藏、公共教育和國際交流等方面推動中國美術館的全面建設,顯著提高了中國美術館公共文化服務的品質和水準。在中法文化年、中俄文化年、義大利中國文化年等活動中,引進國際優秀藝術,策劃組織了大量中國美術展覽走向世界。他曾獲美國麥卡班基金會獎,並被《藝術與投資》雜誌評為“影響世界藝術的50名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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