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粹黨部舊址改造的文獻中心的展廳內,孩童蹲在地上撫摸展品
文/滕宇寧
紐倫堡(Nürnberg),初聞此名,總還覺陌生;即使略有了解,也大多圍繞那段不太光彩的歷史過往——二戰時由希特勒一手建起德國納粹黨部的所在地,再到後來“紐倫堡審判”。似乎,這裡就是一個承載著罪惡、瘋狂、血淚與頹敗的悲涼象徵。然而,這座中世紀名噪一時傲然矗立的城池,並非如此單純地擁有一段淺近的記憶。
除了戰爭的傷痕,紐倫堡其實更應該被記住的身份,是偉大畫家丟勒的家鄉;他近旁的小城拜羅伊特(Bayreuth),則是音樂巨匠瓦格納的故里。單是這兩位人物,就足以令紐倫堡成為熱愛藝術與從事藝術的人們,心中的麥加。藝術與文化,應該高於政治與戰爭而被銘記。
2012年夏,我拖著行李獨自抵達。如果説前面提到關於這座城市的種種,還只是一些抽象而遙遠的符號,那麼這個夏天,我有幸到此作為一位演講者與觀察者,親身參與一場真實盛會——第33屆世界藝術史大會(CIHA)。當下,國人恐怕還對這一名詞知之甚少,但這個源自1873年曆盡百年滄桑、藝術史界最高級別的會議,早已享譽中國以外的世界。由於大會週期為每四年舉辦一屆,每屆由不同國家不同城市承辦,與會學者遍佈全球各地,且受邀來此學者的論文需經嚴格篩選選出,世界藝術史大會總是被戲稱為藝術史界的“奧運會”。只不過,這麼大規模的盛會,百年來還未曾在歐美以外的國家召開過,無疑,藝術史學科仍固守著以西方為主流的價值判斷。然而,此次的大會,對於中國乃至歐美以外各國而言,意義非凡——會上,組委會宣佈,2016年,第34屆世界藝術史大會,將在中國北京舉辦!這意味著,世界藝術史大會第一次打破歐洲與美國為核心的窠臼,向中國正在發展中的學術進程表達了信任與敬意。作為親歷、見證、併為之付出很長時間努力的中國代表團一員,我感到驕傲、自豪,以及面對未來的壓力與不安。當然,也有一些人又要質疑類似“奧運會”這樣被賦予太多政治內涵的提法,質疑是否又會是一次“國家意志”的傳達。但畢竟這是一場純粹的學術聚會,真正的學術不該有無法獨立的思想,不該有難獲自由的精神,更不該有不可回避的利益裹挾。我相信,真正的學術會為一個人、一個國家、一種文化帶來尊嚴。特別是在那些仍然以半信半疑目光打量中國的其他國家面前,學術,也許是為現代中國文明重建尊嚴之最可信賴的方式。
不管怎麼説,紐倫堡之行,是一次很好的學習之旅。學到的,不僅是為四年後籌辦會議的經驗,更重要的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氣質在一座城市間的氤氳,可以散發迷人的氣息。就好像這次大會的主題“物的挑戰”,至少在紐倫堡,這個城市裏真實的存在,挑戰了那些有所缺陷的認知與理解,也推進其更加完善。漫步城市,收集點點滴滴,所見融于所感。
暮色中的丟勒故居
正在日爾曼國家博物館(Germanische National Museum,GNM)舉辦的“早期丟勒”(Der frühe Dürer)簡直是一份展示當代的研究性展覽應有品質的教案。來自12個國家的120件展品,構成德國四十年來最大規模的丟勒展,而展覽前期的研究工作,整整進展了三年。踱步展廳,穿梭在真跡與文獻之間,時而跌入1500年前後的歷史時空,看風物、看人情、看傳承;時而躍出色彩筆觸構築的感性世界,捕捉策展理性的思緒,猶如捧讀一本厚重的論文。傳統藝術史似成定論的“丟勒的威尼斯之旅將新的藝術風格帶到德國”的觀點,隨著展覽的展開得到顛覆性的挑戰。成長于紐倫堡這個中世紀晚期先鋒藝術活躍的重要城市,丟勒在少年時期即接觸到新藝術風格,並慢慢將之發揚光大。丟勒的偉大不僅僅是個人才智的彰顯,更與他周圍的社會人文環境緊密相關,映照著時代的巨變。
暮色中的丟勒故居
丟勒,在德國人的心中有著絕對的神聖光環。“早期丟勒”展不可避免的顯示著紐倫堡人的驕傲:大師與這座城市的關係密不可分,他藝術生涯的最初一步,正是這座城市所給予的關懷。這樣的驕傲也同樣顯現在古城的角落,丟勒故居至今保存完好,接受世人的艷羨與膜拜。很容易理解,光榮需要被紀念與尊敬,那麼,羞恥呢?紐倫堡最為動人的一筆,是將羞恥銘刻——曾經的納粹黨部,殘敗的戰後遺跡帶著被轟炸過的蕭索與孤寂,內部經過先進的改造,整體成為一座反思法西斯罪惡的文獻中心(Dokumentations Zentrum)。這樣理性得甚至有點可怕的民族精神,令人無法不肅然起敬。陰霾天空下,不時飄灑些細碎的雨花,即使是盛夏,穿一件單衣還會瑟瑟發抖。黨部舊址就在這灰濛濛的空氣裏,冰冷地將歷史舉到你面前。昏暗的光線、斑駁墻磚圍困出的緊張空間,節制、壓抑地,將行兇者與受害者所有線索、歷程、遭遇和盤托出。靜謐,一個個投影螢幕幽幽閃著藍光,真實歷史的種種影像紛紛上演:軍隊、女郎、歡笑、殺戮、控訴、死亡……但是,沒有聲響,展廳裏聽不到任何聲響。只有當你將手執導覽器緊貼耳朵,慢慢從影像面前經過,一個敘述者的聲音才會遙遙地、輕輕地響起,只為你一人講述。這時會想起《意志的勝利》或是克魯格的短片中對這座建築誇張的表達,那或許承載了過多的闡釋。身臨其境,看到一位老人獨自坐在那裏默默的看完一部又一部紀錄片,看到可愛的孩子好奇的蹲下身,隔著玻璃罩子摩挲嵌在地板裏士兵的殘骸——那種來自普通人的無言的反思不可抵擋地擊中心臟。
古城靜靜的河面
關於紐倫堡,還有太多值得感慨。依舊保持中世紀建築格局與風格的老城總是誘惑著人一遍一遍在高低起伏的石子路上走過,閒暇時,可以仰望著高聳威儀的教堂吃香腸烤肉喝香檳啤酒,可以靠在橋欄上凝望靜靜的河水裏古堡的倒影,可以沿著城墻聞著花香坦然欣賞青年男女美麗的調情。任誰都難以相信,這些優雅的景色曾在二戰中遭受最慘烈的轟炸,近乎夷為平地,而戰後,依靠德國馬爾堡(Marburg)的城市建築檔案,復原式重建起來的城池,幾乎可以將丟勒曾經描畫過的城市風景畫拿來當地圖用。再一次被德國人內在的精神力量強烈震撼。
朱青生從新任國際藝術史學會主席Ulrich Grossmann手中接過世界藝術史大會會旗
世界藝術史大會的最後一天,閉幕式上,新任國際藝術史學會主席Ulrich Grossmann將大會會旗交到中國代表團代表朱青生教授手裏。朱教授順勢往身上一裹,整個人被緊緊圍在CIHA藍色的旗幟中。全場熱烈的歡呼聲、掌聲瞬間響起,那歡騰的背後,是對紐倫堡的祝賀,也是對北京2016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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