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彭德
“中國符號”用得很濫。凡是被長久關注的中國人像、物象以至行業等，都被視為中國符號。有人隨意提出270個選項，從中確定漢語（漢字）、孔子、書法、長城、五星紅旗、中醫、毛澤東、故宮、鄧小平、兵馬俑等10項作為中國符號的代表。這種大雜燴的國家意識除了體現低檔的文化認知功能，學術上沒有意義，對視覺藝術也不會提供有深度的啟示。有鋻於此，我認為美術界討論所謂中國符號，首先要界定它的內含和外延。據此我指出它在視覺藝術領域的貼切稱呼應當是中國圖符。當某個反覆出現的人造圖形能傳達出中國文化內含並具有象徵作用時，才有資格冠以中國的名頭，才有可能産生實際意義和傳承價值。換言之，圖符必須是文化結構的一部分或已楔進文化結構，而不是曇花一現的文化孤例。此其一。其二，圖符必須具有改造或重塑文化結構的作用，否則會降格為短期或小範圍流行的時尚載體，類似于已經死亡的歷史圖符。
中國古代圖符挂靠兩大系統：五行和八卦。除了原教旨的外來文化，帝王將相、諸子百家、萬事萬物統統被籠罩在兩大系統之中。五行和八卦兩大系統分別源於兩個文化圈還是由同一文化圖式分化而成，無人考究。兩者的主體不能相容，最小公倍數是四十，而四十在古代文獻中沒有特殊含義。《周易·係辭》指出，貫穿天地的大衍之數是五十。五十是五行的倍數，據此可推測八卦晚于五行。
田野考古發現的史前八角形圖形，同黃河與洛水在遠古出土的文物“河圖洛書”幾乎可以互訓。這類圖形應當命名為五方八角形，它既同八卦有關，也同五行有關，還同河圖洛書有關。所謂“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的聖人，指的是伏羲。安徽含山縣淩家灘出土的新石器時代五方八角形玉版，尤其值得研究。史稱八卦創始於伏羲，伏羲生於天水，都于淮陽。河南淮陽的太昊陵，自古被視為伏羲葬地，距安徽含山的直線距離僅370公里，其間地勢平坦。
八卦象徵的對象，《周易·説卦》有系統的鋪陳。五行囊括的對象，比較集中的文獻有《黃帝內經》、《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子·時則》、《史記》歷書與天官書、隋代蕭吉的《五行大義》以及歷代官方正史《五行志》等。《歷代名畫記》援引南朝劉宋王朝名臣顏延之的圖載理論，把圖載的原理只歸結為卦象而不提五行，作何解釋？合理的解釋是政治理念的考慮。劉宋王朝遠離中原，偏安一隅，建都南京。五行的核心是中央，中央對應的中原洛陽地區，當時被北魏佔領。南京位於中國的東南，在五行的主體框架中沒有它的位置，只能對應八卦的巽位。創立八卦的伏羲，姓風，而巽位的象徵首先是風。
具體到視覺領域，中國圖符類型可粗分為圖、符、譜、表。
圖不等於畫而是大於畫。廣義的圖，包括天文、地理、人物、事物等。明代王圻父子編輯的《三才圖會》，是中國古代最大的一部圖典，共計一百零六卷，有圖數千幅。其中，天象圖、地圖、人像圖、神像圖、時令圖等，每每帶有“符號”的性質。河北宣化遼代墓葬天頂壁畫，頂部是佛教的蓮花；周邊是中國傳統星象圖；週邊是西方的十二星象圖，包括雙魚、白羊、金牛、雙子、巨蟹、獅子等造型。這鋪天頂壁畫，融合了中國、印度和西方的文化圖符，一目了然。
符包括文字書體。漢字是中國文化的外衣，它的書體繁複。比較公認的工具書有徐中舒主編的《甲骨文字典》和容庚的《金文編》；隸體字和楷體字實物集中處，在西安碑林和曲阜孔廟。道教符籙符圖自成系統，文獻分神符、靈圖、譜籙三類。神符著作有晉代葛洪《登涉符籙》一卷，《上清靈寶大法》六十六卷，《道法會元》二百六十八卷。神符的書體，源於繆篆，流變為九疊篆。靈圖類有附會東方朔的《洞玄靈寶五嶽真形圖》一卷，《無量度人上品妙經亮度通圖》三卷，《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符圖》三卷。這類符籙圖符除了用於道教法事，嚴重缺乏現實作用。
譜有畫譜、琴譜、棋譜之類。中國古琴譜名叫工尺譜，有一套系統符號，其功能類似于標明演奏法的現代樂譜。明代的《神奇秘譜》、《西麓堂琴統》，就是古琴家熟悉的譜集。一些手抄的工尺譜，即便在音盲的眼中，也如看天書一樣是一種視覺享受。圍棋中的《玄玄棋經》、《官子譜》和象棋中的《桔中秘》、《梅花譜》，都是棋壇人士耳熟能詳的棋譜。其中著名的局譜，僅從構圖上觀看就是一幅黑白棋子均衡交織的畫面。
表的典型樣式是標誌性的浮雕石柱，相當於非洲的圖騰柱和方尖碑，比如北京明清宮苑陵墓常見的華表。故宮內外兩對華表為浮雕雲龍紋和圓雕蹲獸的款式，蹲獸名叫犼，別名“望帝出”或“望帝歸”，意思是希望皇帝外出看望百姓或及時回歸執政。《洛陽伽藍記》記錄北魏洛水兩岸的華表，造型作鳳凰沖天之勢；表高二十丈，約合56米，同埃及方尖碑體量相當。華表肇始於神農時代木製的點種棒，演變為用於祭祀的“望表”和堯帝樹立的“誹謗木”。誹謗在當時是個中性詞，誹謗木便於民間人士在上面公開而自由地批評政府，它是中式言論自由的標誌。中國華表在當代藝術中最具開發價值，可是很少有人採用。
圖符在兩大系統中是分級別的。今人不讀古書，把“中國紅”視為中國符號，同別的符號並列。其實所謂“中國紅”屬於第三等級，第一級是五行模式，第二級是五色體系。三者不宜相提並論。北京鳥巢和上海世博會中國館涂飾的“中國紅”，色相同文獻不符，便是因為不看文獻而想當然地亂搞所致。
中國的圖符為了傳播，形態大都追求簡約，製作講究程式，風格多為線描，表達方式注重象徵。其中，有的潛藏著抽象借鑒的作用，有的具有普世價值，有的需要抨擊揚棄。一旦加以厘清，將有助於今人改造現成的圖符和創造全新的圖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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