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鞏曉莉
歸國十年,陳丹青的作品幾乎在展覽上絕跡,他説自己從未度過如此歧異而分裂的十年,也是他畫得最少,畫得最沒有意圖的十年,索性擱下畫筆,開始寫作。在參與各種喧囂的公共事務之時,畫畫竟成了他非常個人的享受,成了無私與自私之間的平衡點。他始終不承認自己從畫家轉型到公共知識分子這一事實,而這中間更多的是無奈。
採訪是在中國油畫院工作室進行的,“十年個展”中大部分新作都是在這裡創作完成。畫室中仍然擺放著墨跡未幹的畫作,模特是一如既往的普通人,有廚師的妻子、司機夫婦,更多的年輕面孔是油畫院的學生。工作室中的陳丹青,中指還能清晰看見深黑色墨汁的痕跡,雖然褪去了一些自我保護色彩,卻依然能感覺到明顯的距離感。
“時間、精力與視力,被寫作支離損耗了,可疑的是,我常毫無誠意地反悔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會怎樣呢?一群人對我説:寫吧,等你的新書;另一群人懇求我,以至警告:快回到畫室去!有時我會默然聽取,仿佛做了錯事,有時,充耳不聞。寫作使我藐視畫畫:瞧那股匠氣,那點可憐的好奇心與歸屬感;畫畫卻一聲不響提醒我:文字——至少,我的文字——被假想而誇張的影響,何其虛妄,唯凝結的顏料是真實的、可觸摸的。每天,媒體與稿約會尋過來,我申説繁忙,藉以推脫,其實不過是躲在畫室裏抽煙。現在這份展覽等於公佈了我的隱私:諸位看見什麼稀罕的把戲嗎?沒有。我只是在畫畫。”這是陳丹青寫在展覽前言中的一段話,十年間寫作與畫畫給他帶來的分裂感可見一斑。
展覽由文化部出資,中國油畫院主辦,油畫院院長楊飛雲精心策劃了這次十年個展,“相信唯有油畫才能真正成全並證實他的全部才情,我們需要一個油畫的陳丹青。”展出內容包括陳丹青近十年來所畫的寫生、人體肖像以及帶學生外出畫的農民。除了個展之外,此次展出還包括他本人策劃的《回到寫生》《回向原典》兩個展覽,後者主要展出最早留學法國、前蘇聯以及現代藝術家的寫生及油畫作品,屆時,三代人,三種表現形式將在展覽中一覽無遺。“做一個歷史的梳理,看看中國近年來的油畫與寫生都收穫了什麼、失去了什麼。”用陳丹青的話説,這是一次反思、提問之展,而非總結、成就之展。個展將於11月6日在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油畫院舉辦,《回到寫生》《回向原典》將於12月7日開始展出。
我是矛盾的個體
問:回國已十年,你最大的變化是什麼?畫畫和寫作分別對你來説意味著什麼?
答:我是矛盾的個體,又畫畫,又寫作,變成兩個人在做兩件事情,而這兩件事情是不一樣的。寫作是我的公共關係,讓我跟家門以外的人發生關係,似乎迎向公眾,並被賦予曖昧的責任。可畫畫越來越變成一件隱私的事情,我也沒有畫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不過是一些裸體、一本書。但是畫畫會平衡我在公共事務中隨時可能出現的情緒,我引用賽亞·柏林的那句話,“不要有太多的熱忱”。當進入公共事務時,很多時候你會上當,因為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也不像媒體所誇張的那樣,什麼公共知識分子,什麼社會影響力,偶爾有像我這樣的傻子出來説幾句真話大家就很願意聽,這是一件很可憐的事情。而能夠提醒我別那麼傻的就是畫畫,畫畫變成很真實、直觀的一件事情,會讓我靜下來回到原來的角色,原來享受的過程,也讓我在無私與自私之間總算有了平衡。現在這些畫挂起來了,我發現自己從未度過這般歧異而分裂的十年。
問:你曾説自己沒有當年的激情和敏感,你現在面對畫作時是怎樣的心態?
答:我的敏感一直都在,激情也不能説沒有,就是跟以前不一樣了。年輕因為無知無畏,所以畫畫的時候大膽自信。後來到了美國,去西方東看西看,眼界開了,當然比年輕時候成熟多了。但壞處就是膽子小了,沒那麼自信了,一畫畫就疑惑自己畫的是什麼東西,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東西,所以這是一個壞事。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但叫我退回到小時候的無知又不可能了,所以這是一個矛盾。
問:現在你畫畫的頻率是怎樣的?
答:在剛回國的幾年,我最長半年都沒碰過畫筆,顏料全都幹掉。那是因為生活一下子變了,我在紐約很規律,除了星期天,天天畫畫,到了清華以後,要招生、上課,跟學校、媒體打交道,索性就不畫了,給自己放長假。2005、2006年開始,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開始搶時間偷偷畫,這兩年就畫得更多了一點。我很感謝中國油畫院給我空間,這些同學給我做模特,所以在我這本書(近年的畫作已經集結成畫冊即將出版發行)的第一頁,就是感謝這十年為我枯坐的模特,尤其是裸體模特,模特對我是衣食父母。
問:在選擇模特時有什麼特殊的要求嗎?
答:現在畫裏的這些模特,有學校廚師的妻子,有司機夫婦,更多的是畫院的學生。我現在選擇模特的標準很寬泛,只要生動就好。
學校不應成為權力空間
問:現在你在中國油畫院偶爾也會教學,不在體制內的教學和在學校教學有什麼不同?
答:沒有什麼不同,只要在一間房間裏,有一個老傢夥在畫,一幫年輕人在看,這就已經是教學了。我覺得教學被教條化了,弄得很嚴重的樣子。教學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有經驗的人在畫,一個或者一群不太有經驗的人在看。我們小時候都這樣學畫的,我從來沒有上過學院。我想把教學變成一個很直接真實的過程。當然,我也沒有覺得我在畫畫就是在教學,但學生會説,原來發現我是這樣開頭這樣結尾的,這個方法要比教條有用。在學院制之前,人類的畫畫都是這樣的,師徒制嘛。問:一般都怎麼教學生?學生對你提出什麼反饋意見?
答:我不教的,就跟他們聊聊天嘛,有個學生叫我爺爺,我現在都有孫女了呢,哈哈。我已經是個父親了,不太能見到女兒的面,有年輕人在身邊總是好的。不過現在的學生都很可憐,一路考過來,都不像人樣了,見到老師總是頭低著,很緊張,沒有朝氣,很世故,跟老師都要週旋,拍馬屁。他們也拍我馬屁,給我送煙抽,幫我做事情,小孩子很小就知道什麼是權力,哪個人對他重要,哪個不重要。我們上學的時候從來不做這一套,我沒有遞過一根煙給我老師,也用不著那樣做,那會兒的老師跟現在也不一樣。這會兒老師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奴隸主,底下一幫奴隸,這幫奴隸長大了再去做奴隸主,源源不斷地提供小奴隸。這就是知識界和大學的現狀,一個權力空間。
問:您會怎麼教育自己的孩子?
答:我根本不教育她,她不教育我就不錯了。你別以為年輕人不懂,其實他們什麼都懂的,把什麼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個反省寫生的展覽
問:展覽的主要內容是什麼?
答:大概有60件油畫,40件小紙片素描、速寫,總共100件出頭。展覽的作品大致分成三類:一類延續我在紐約玩弄的老花樣,攤幾本畫冊,畫寫生;一類是人體或肖像,老實規矩,仍如初學時,導師就是我自己;再一類是帶學生出外畫農民,統稱“下生活”,屬於革命年代落下的病,近年重拾故技,我願攀比的對象,仍是當年的我自己——這本畫集的排版以作畫年份為順序,大約可以看出我的畫由稀少而漸多,也看出我的手怎樣由荒疏而稍許熟練。至於圖片,回國之後我再也沒有畫過了。
問:為什麼一直畫這些內容?
答:一半出於謙卑,因為我從未確信自己把握繪畫的法度;一半,説實話吧,其實是驕傲。“文革”期間,所有畫家唯恐發表的創作不“革命”,現如今,又看見大家只怕手上的把戲不“當代”。真的革命畫,真的當代藝術,我都佩服的,可是眾人趨附的事,斜眼看去,我總不熱心。如今,總算活到下筆畫畫不存意圖的年歲了,回頭想想,十幾歲時初學油畫的憨傻而專注,最是金不換。近年雖説畫得少,卻是了無挂礙,一筆筆退回初學時代的好心思,畫畫人像和靜物,等於進了考前班——前些天,我瞧見中央美院周圍停著幾輛考前班的麵包車,車身刷著大標語:“培養未來的大師”,我這獨自開張的考前班,宗旨正相反:“回到過去,當個學習油畫的初中生”。
問:從2000年回國的那一次個展之後,再也沒有看見你的個展了,十年之後的這次展覽對你有什麼意義?
答:展覽是飛雲(楊雲飛,中國油畫院院長)很早以前的構想,一個是臨摹展,一個是寫生展,我提出的建議是,把留法、留蘇三代人的寫生作品和臨摹作品一起展,這樣有一個歷史的維度,來看看這七八十年來,所謂三代的油畫家到底幹了什麼事情。在這裡會提出一個問題,當初我們為什麼要臨摹?我們今天為什麼還要臨摹?寫生是什麼意思?因為今天的寫生被大家貶低為一個考學校練技術的過程,但實際上去看西方美術史,寫生對他們來説是一個大前提,有一個活的、真的東西在面前才能進入創作。自從照相術發明以後,差不多中國的油畫家都在畫圖片、畫照片,我也一樣,無可厚非,這種情況下出現了各種主題、風格和可能性,都挺好,但是代價是整體性放棄了寫生,或者是放棄了寫生裏面最可貴的觀看,放棄跟活生生的物象交流的過程。對於我們這些四五十歲、五六十歲,已經各自有點名氣、有點成就、被承認的畫家,實際上內心都有一種焦慮感,我們畫得並沒有以前好,至少我是這樣。年輕的時候寫生有一種很純的狀態去面對物象,所以即便不是創作,也沒什麼主題,但今天看著還是有感染力。民國的一些畫家留下來的基本上還是寫生,為什麼在今天看可能要比解放以後那麼多創作還更接近繪畫,這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所以三代人的臨摹、寫生展出來以後,我們並不是要給大家一個結果,而是把問題展開,來看看寫生是怎樣被引進中國,三代人的區別是什麼,哪些東西在成長,哪些在喪失?這是一個反省的、提出問題的展覽,而不是一個成就、結論展。
問:這一次沒有展出美國的那些作品? 答:美國作品我當然也可以展,但是這一次展覽的由頭比較巧。我正好回國十年,回國十年是我畫得最少的十年,也是我畫得沒有一點意圖的十年,這十年我不辦展覽,也沒有出版畫冊,即使展覽,目的也是帶帶新人,幫幫別人。既然飛雲這樣熱情邀請了我,我想也無妨挂起來看看。
問:如果不是這次契機,你的個展會推遲嗎?
答:我不會辦的。無所謂,辦什麼展覽啊?辦展覽是一件很煩的事情。
問: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説,不展出不是自娛自樂的行為嗎?
答:畫畫就是很自私的事情,我喜歡畫,沒有人在催我畫,也沒有人在等我的畫。大家厚愛抬舉説想看看我畫的畫,那就給大家看看。
楊飛雲:我們需要一個油畫陳丹青
2000年(陳丹青)被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特聘回國,後因對教育系統的不認同,辭職,成為“北漂”,再度自主自立。可以説,丹青經歷了“文革”以來一個中國人所能經歷的種種激蕩起伏,這對他的創作是一筆內在的財富。 若把陳丹青比做一棵優良名貴的植物,那麼,由於他的出色與出眾,不免被大家頻頻利用。近年他經常出現在各種媒體上,受到文化界廣泛關注,甚至音樂、電影、戲劇、建築等方面都有他的聲音。我擔心他的才能和精力被眾家分食,終會影響他的最後成就,可他似乎習慣了這種被移來移去的生活。現今,他已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帶著自己的根,移來移去,以他的才學與品性,本應成為中國油畫界的棟樑之才,棟樑之才不作棟樑之用,是令人遺憾的事。我相信,他在畫外的一切涉足與積累日後終會在油畫上更加顯露出來。今年初春,我們請他來油畫院畫畫,那份獨有的才情被再度喚起而一發不可收拾,學生老師都為之興奮。他從油畫起家,以油畫成名,最終應在油畫上持續發揚精進。這個時代造就了他,他的才能屬於這個時代,我相信唯有油畫才能真正成全並證實他的全部才情,我們需要一個油畫的陳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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