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逃避沉重苦難的現世,直面問題並投身現世,不斷超越並將佛性滲入現世;此所謂之佛性現世主義。作為一位藝術家,張洹在通過藝術踐行這一過程。他曾長時間徘徊于現世的底層、邊緣,經歷社會的殘酷與沉重;然而,他沒有自殺,而是選擇活下來;他沒有沉淪,或簡單地回以絕望的發泄、報復或摧毀,而是選擇通過強韌的生命力與意志力,一步一步去提升自己的生存狀況和境界,印證生命中的信、和諧與愛。
死亡、與葬禮相伴,是張洹深刻的童年記憶 ,影響著他早年的創作。1993年,在中國美術館前表演的《Angels》是張洹在公共場所的第一件行為作品,緣于當時許多女生的墮胎事件。渾身血色的張洹手持玩偶,令人觸目驚心:生、死竟是與當事人無關的暴力行為。然而,對一個已經落地的人來説,出生,肯定是無法選擇的,可以選擇的,只有死亡。所以,擺脫自絕於世的念頭、決心活下去的時刻才是生命的真正開始。張洹與死亡的決裂在於1995年的一次行為實驗,他計劃把自己關在一隻鐵櫃子裏放到山上待24小時,但在家裏預演的時候失手把自己反鎖到櫃子裏,後來呼救被人發現。這一行為最後沒有付諸現實,但經過這次意外,張洹對活下去有了堅定的信念:對於一個活著的人來説,活著就是最重要的。活著,是第一位的。
決心活下去,並不意味著等在你面前的是一個美好世界。張洹需要對抗的,是一個貧困無望的北京東村藝術家深陷於其中的嚴酷現實。《12平米》、《65KG》等作品即是對當時現實生活的死磕式的反省。身處殘酷之中而無所察覺的下場,無疑就是自我麻痹及隨之而來的平庸與沉淪。《12平米》等作品讓他警醒。《為無名山增高一米》、《朝聖——紐約風水》等作品是挑戰現實的失敗。張洹試著把山增高、把冰融化,但最終山沒有變高,冰也沒有變成水,反而是他自己被冰凍僵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説,這兩次行為仍在《12平米》等作品的邏輯之內:圍繞殘酷現實展開。雖然山最後沒有變高、冰最後沒有變成水,但張洹的現實改變了。他來到美國並開始被美國社會認可,成為一位職業行為藝術家,被邀請至各地表演。《我的美國(水土不服)》、《我的日本》、《我的澳大利亞》等一系列行為是張洹受邀而做的表演,張洹把表演當作自己的職業,更投入地體驗不同文化與自身的碰撞。以“我”為中心的命名方式在刻意強調身份的同時亦是身份的迷失。我是誰?我從哪來?我要到哪去?幾百年前高更的提問在當今依然是每個人人生道路上繞不開的問題;于現世中存在,不僅需要身體意志,更需要精神的扶持之物、靈魂的安放之處。
2005年,張洹回到中國並開始信佛,中國傳統的文化精神與宗教給了他新的力量。
這一年,張洹在上海拜師成為一位居士。佛法使他安靜、平和。然而,對於從泥濘的現實中匍匐起來的張洹來説,佛教只是一個好夢;如果人們在佛教裏生活,會讓他們生活的好一些,平靜一些,思想純凈。然而,安靜、平和固然有助於我們自知,更重要的卻是自知以後的行動。否則,現實不會有絲毫改變。《大佛》是張洹新嘗試的開始:他用死的物質——骨頭,做了一具坐佛;《牛皮佛臉》也是用死(整張的牛皮)去表現永生(佛)。張洹用自己人生做的注腳粗礪而有力:佛或永生,並非一味的歡樂祥和,抵達它的通道是這血淋淋的死(殘酷的人生)。愛,亦並非一味的溫暖明亮,只有掙扎過寒冷的暗夜才能深切的感知。
2006年,張洹偶然在舊書店買到一本《推背圖》,發現它是獨立於東西方系統之外的第三種系統,非常絕妙。張洹開始研究和學習《推背圖》,在它的啟發下,創作了《推背圖》系列版畫,接下來又做了《堯系列》、《舜系列》和《唐系列》。這一系列在張洹的作品中並不突出,相比其他作品,它們所帶有的“張洹風格”太弱了。但輕描淡寫的畫面背後是沉澱了幾千年的中國古典文化的氣韻,這些給張洹帶來了新的生命力。通過回歸中國傳統的古典文化,重拾東方文化中的高貴氣質與精神內核,張洹對物欲橫流、生態失衡的當代文化進行個人化的、直覺性的正本清源,在接下來的《放虎歸山》中,我們看到了張洹提出的矯正方案。這一組作品的特色之一是它的材質:香灰。在當下的中國,寺廟是一處蘊涵神奇的所在,在那裏,人們沉靜、虔誠、善良;無數人的祈願和禱告隨著青煙飄渺,最終歸結為一堆灰燼。在張洹看來,香灰是具有靈魂性的,是一種集體的精神寄託和祝福。放虎歸山,即是懷著此種信念與愛而讓事物各就各位、成其所是,即是大和諧。然而,這裡的和諧並非隨遇而安、自然而然;歸山的是老虎,是百獸之王,是最有力量的事物。這是張洹的和諧。
《希望隧道》展覽展出了被汶川地震摧毀的火車及軌道,它們就像被張洹認領的豬剛強一樣歷經磨難。不同的是,豬剛強已經又像以前一樣肥圓,而這節火車卻永遠停留在被摧毀時的樣子。展廳的墻上一輪輪地播放著這節火車從震區到展場的經歷,片中的張洹説,人類一直以來都遭受著這些災難,悲劇一直都在上演。但災難過後,仍然有希望。
混沌,是這個世界一直以來的的樣子。人身處其中卻從未忘記隨時仰望高空、提醒自己混沌之上有個近似無限透明的純粹,懷抱希望並堅信自己終有一天能夠達到。為此,混沌中的苦難、無常都成為一種養料、一段階梯,敦促我們不斷前行。而張洹,正是通過自己的原始本能與身體真真切切的感受,對抗著生活中的苦難與當下過度、失控的當代文明;他的“信”與“愛”使他的作品逐漸具有了超越性的光輝,給我們帶來啟示與力量。
《12平米》.表演.1994年
《大佛》.木頭、鋼和石頭. 590×400×300cm.2002年
《推背圖1號》.版畫. 360×250 cm.2008年
《推背圖4號》.版畫. 360×250cm.2008年
《希望隧道》.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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