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常平=查:《人文藝術》主編,供職四川大學宗教研究所
徐唯辛=徐:藝術家,教授,供職中國人民大學徐悲鴻藝術學院
查:這幾年,你一直致力於當代藝術的底層訴求、憑吊歷史生者,創作了《礦工》以及《歷史中國眾生相1966-76》系列。後者在各地展出後,在藝術界乃至知識界引起廣泛的關注。任何成熟的民族,都離不開對於自己歷史尤其是那些不光彩之頁的反省。不知道你最初為什麼選擇文革為延續自己的繪畫題材?
徐:實際上,我們沒有成熟的公民社會,公民意識沒有完全覺醒,説到底還是啟蒙的問題。不管當代藝術還是其他什麼藝術,關鍵有兩點:第一,要觸及大問題;第二,形式上不能舊。這有很多方法,比如對歷史的反思、回顧和追問。對文革歷史的追問是最好的方式之一。文革實際上沒有結束,事實上現在屬於後文革時代。大部分人的思維和那個時候相比沒有任何變化。所以,追問歷史有當下意義。另外,文革是個很重要的歷史階段,是一筆巨大的文化財富,一種資源,我們稀裏糊塗就過去了,不但沒有深入研究,而且徹底遺忘了。抓住這個,就抓住了中國現實中的大問題。一般説來,德國人也面臨很多問題,但德國人只抓他們的歷史。文化全部圍繞這個,才有德國民族今天的復興,贏得了全世界的尊敬。這是我的一個基本思路。
查:有這個想法是在什麼時候呢?
徐:我在2000年的時候就想搞這些,朦朦朧朧的,覺得文革是一個大事。我做了一些實驗作品,像畫冊上刊載的那些,但都失敗了。為什麼會失敗呢?主要是形式不對。找到合適的具有一定新意的樣式是藝術的根本,找不到的話,藝術傳達就是無效的。我當時也知道搞這個東西不能按照老樣子,但是新樣式還在摸索當中。所有的藝術家都在探索新樣式。我當時很絕望,覺得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因為沒有一點苗頭。一直到2005年我畫了《礦工》肖像系列,才把這大肖像和文革人物這兩個東西聯上,就是説用肖像的方法來切入歷史。這是對路了,因為以前沒有出現過這樣表現文革的。張曉剛也畫過文革,但形像是概念的。我的作品肖像是具體的。他在畫文革,似乎路子對了,也許曾經是對的。但它在現在説明不了任何問題,不能解決現在的遺忘問題。
查:那正是中國的當代藝術發生實質性的分化時期,主要的表現是愈來愈多的藝術家日益成為市場的奴隸。至於歷史素材的使用,不少藝術家考慮的是如何在市場上生效的問題。他們缺乏對於歷史表達的嚴肅性與深度的拷問。
徐:2000年我來北京,就想做這個事情,但是不成。後來我乾脆就先放下了,雖然畫了《工棚》和其他一些作品,還獲了獎,還是覺得沒法交待。我那個時候已經四十多歲,很焦慮,覺得沒有真正的獨立思考。我畫《民工》,居然在全國美展能得獎,反而説明有一定問題。後來,我就畫礦工的大幅肖像組畫,這是一個突破性進展。跟《民工》的性質一樣,它也是反映底層的,但在樣式上和我畫《工棚》那種方法相比,進了一大步。因為它是大肖像尺寸,更接近現代。這個肖像畫了段時間以後的一天,剎那間就把原來要畫文革的願望突然聯到一起了。2007年底在今日美術館做了第一次展覽。現在正在籌備全本的第二次展,畫了一百多張。像新加進來的**、傅雷等等,包括重新畫的姚文元和周恩來。這次畫的是1973年時的姚文元,以前的形像是1978年的。還有藏族女運動員潘多,她在文革中第一個登上珠穆朗瑪峰。
查:你選這些人是隨機性的還是依據其他什麼標準?
徐:大體上有一個安排。比方説,毛澤東和“四人幫”你不能不選,一些文化名人,你大體上想得到。另外還有當時家喻戶曉的人,例如石油英雄王進喜、造反標兵小學生黃帥和《艷陽天》的作者浩然。這些人的形象都是文革符號。另外,也有朋友作為普通人也選了進來,有一定隨機性。有些人説他父親在文革中怎麼怎麼了,我一聽,還可以,就選擇他了。
查:比如潘公凱的父親?
徐:石魯不是更理想嗎?石魯我那時沒畫,我畫的是林鳳眠,畫家有一個差不多了。詩人、科學家、作曲家,各種各樣的經歷和遭遇的人都有。
查:作品中的文字,部分從網友徵集。如果把他們文革期間的日記,部分選出來就更到位了。
徐:就是加到裏頭?可是怎麼呈現呢?實物呈現?
查:實物呈現是一部分,還可以寫一部分。
徐:寫在畫布上?
查:是,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日記,你剛才講了德國人的歷史,其實我們每個中國人的身上都有文革的因子。從這個角度講,那些日記其實很真實,把這一部分呈現進去。
徐:我買了很多文革時期的舊日記,很有意思,內容都是在寫學毛選的事情。真正內心的想法都不敢寫,一寫你馬上就是“反革命”。日記我有十幾本,你這主意當然也可以。我現在有一個新實驗,有一些人是沒有形象的,但是有文本。比方説廖亦武寫了一些人,偷羊的那個,很慘,但是沒有圖像。後來如果要畫他,比方説我想像的,就是一個畫布,當然做了底,上面全是文字,因為現在有的觀念藝術是只有文字的。
查:這稱為文本概念藝術,通過一種全方位包括圖像的呈現,也可以通過文字把它寫下來。
徐:就是抄錄下來,有些人説要不要刻下來。我説就直接抄寫下來就可以了。這一切都圍繞著客觀呈現,這時候你的形式就好辦了。因為形式不是編的,而是從內容裏面産生出來的,目的要讓大家清楚。為什麼畫那麼大呢?也是讓觀眾有壓迫感。這個作品的肖像要是畫得很小,一定失敗,雖然有一點價值,但是沒有現在的效果好。一百張巨大的肖像放在一起展出,那是什麼感覺,那絕對是大事。
查:你的作品將來爭取在大英博物館裏展出,這是可能的。那樣就把文革納入人類歷史的語境中了。
徐:在大英博物館展出就沒有那個語境了,不如在中國展出。應該在中國,你看上次那個展覽,多少評論啊,都是普通人寫的,因為觸動了他們的心。所以,這個作品還有個妙的地方,叫四兩撥千斤,撥動了人們的那根心弦,讓他們都來關注。至於他們是從什麼角度看,先不去管它。所以,有些人諷刺説我這個作品“煽情”,有些東西是電影做不到的,也是戲劇做不到的。一個一個肖像,默默的在那裏,肖像和肖像之間形成一種關係。展覽時肖像按英文字母順序排列,比如姚文元、遇羅克排在一起,他們的姓名第一個字母是Y,意味深長。
查:也就是説一個是作品本身,一個是作品內容的選擇,也包括將來在展覽方式上也可以做一些安排。後者要求你同優秀的策展人合作,共同探索如何使作品得到最佳的呈現。
徐:你説得很對。很多人説這個作品的形式很舊,除了他們沒有看明白以外,主要原因也許是這個展覽作品的呈現方式還不夠考究。這讓人誤認為它就是形式上舊的作品。下次展覽,在呈現方式和排列上該怎麼弄,還得好好想想。我當然不是説要玩花樣,而是説排列好可能就更有穿透力。
查:整體上,要把這個展覽本身也做成你的一個有所指的作品。這也是當代藝術內在的展示邏輯使然。
徐:那當然,不是説像一般那樣來擺放。我原來想過陣列式的,不過還沒想透。現在評論界都不作聲,還好有個吳味起來寫了一篇像樣的文章反對。反對很好啊,一反對起碼就讓大家關注這個作品,知道有這個作品。其他一些人呢?可能也是花錢寫稿子,沒時間關注這些。現在生活壓力很大,資本的力量也很大,摧毀很多人的信念。我過去對批評家很尊敬,因為他們都是讀書人。現在明白,讀書人也和畫畫裏面的人一樣,也有差勁的,例子很多。
查:讀書人過去的經歷,往往成為他現在的世界觀包括藝術觀的基礎。我們都很難超越自己個人的經驗來思考問題。你最終怎樣選擇了肖像這種藝術圖式?
徐:在著手創作《歷史中國眾生相:1966-1976》前,我畫《礦工》肖像時,發現肖像能“幹”很多事。比如作品《工、農、兵》,意思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肖像的概念在這裡比在《礦工》那裏有了外延。我想能不能用具體的肖像,長得什麼樣子、有什麼樣的經歷,就像病理學上的“切片”一樣,通過它使觀眾來了解文革。這些肖像好像是文革這棵大樹的樹葉,要通過許多這樣的樹葉來了解文革大樹。另外,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法來做文革呢?因為文革歷史在現在來説實際上是沒有細節的,完全是一個概念。比如我們的歷史教科書,裏面也不能不提文革,但所有那些鮮活的、形象的、細節的東西,都給模糊掉了。這個很奇怪,它和某些人的作品是一致的,使歷史模糊化、概念化。我這樣説不是在否定他們的意義,像張曉剛、王廣義畫文革,這些東西現在看來都是娛樂性的,特別是王廣義的《大批判》中工農兵的笑,你讓年輕人看,他們會覺得文革很浪漫,他不知道文革實際上很殘酷。我為什麼這麼做還有一個問題。深圳的吳味説我是“混沌的現實主義”。他認為我這個作品裏面本身沒有傾向。其實有一點他搞錯了。為什麼呢?前面説過,當代藝術作品要針對問題來做,中國的問題和德國的問題是完全不同的,德國的歷史沒有被遺忘。在德國,你把歷史客觀地呈現出來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才出李希特或者基弗爾這樣的藝術家和特別的作品。我們國家是連基本的東西都沒有,文革完全是被集體性地遺忘了。我這個作品就是針對遺忘問題而做的,有很強的針對性。所以,如果像德國那樣,歷史都是公開的,什麼東西都不被遮罩,那麼我這個作品還有意義嗎?我肯定就不能再這麼做了。基於這許許多多理由,我才做這個作品。我很自信,做了一件大事。它看起來是肖像,但和以前的肖像不一樣,比方説,這一百個肖像是一個作品,你不能拿出來單個評價,不然就失效了。還有就是文本,我現在寫到肖像畫面上了,再加上我拍了很多紀錄片,就是這些肖像人物的採訪,他們家屬的採訪,現在一起放。成都A4畫廊展了我八張。
查:我看了你的那些作品,你寫上了人物的生平,你選擇這些文字有什麼標準?
徐:我是客觀呈現,它表面上是很平靜的;當然我憤怒,憤怒的是為什麼要遺忘。既然這樣,我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出來,他在文革中做了什麼,下鄉了,也有人在文革中離婚了,或者是當兵了,反正都是因為文革。其實,我當時不想畫一百個,就想畫很多,不停地畫。無數人來畫,文革畫不完。所以,我是盡可能地客觀呈現,我在網上徵集簡歷,徵集的時候有一個範本,就是哪一年生,一九六六年怎麼回事,出現什麼情況,都是要徵集調查清楚,然後把它們壓縮。
查:也就是説,你選擇這些文字著重於人物在文革中的那段歷史經歷?
徐:文革中和文革後是有關係的,文革後的所有經歷都跟文革有關係。所以,也寫他在文革之後的事情。你看書上也寫了有些人在文革之後做什麼官、幹什麼事情,跟文革有關係的都寫了,文革之前的也寫。當然文革中間是缺不了的。
查:你從網上徵集來的簡歷是家屬提供的還是網友提供的?
徐:兩者都有。
查:我也看了你在作品中書寫的那些簡歷,你選擇的那些肖像都是出自文革瞬間的肖像還是其他什麼時候的?
徐:就是六六到七六年之間的瞬間,只要是進入到這個年代,貼邊的都可能選。有些不一定很準。因為我前面有個界定,六六年到七六年。像老毛這種“明星”人物,他們在文革中是標誌性的,普通人當然也有。
查:從這些作品裏面,至少從你已經畫出來的來看,除了在形式上和你的《礦工》系列有類似。但是,在我看來,總體上,尤其是從畫面上,呈現了一種和《礦工》裏面的苦難意識相同的東西。這也是張建華的雕塑《礦工》(2007)的主題。
徐:我剛才説過,一種是死亡,一種是心靈遭到摧殘。比如説,我的老師,當年我們也鬥過他。他也沒有自殺,活下來了,你説他每天苦難嗎?我倒覺得苦難只是一部分。我有一個理念,當然這個在作品裏可能也看不出來,比如説普通人也要承擔文革的責任,我在講座的時候經常要講到。普通人有沒有責任,這個看看德國人就很清楚。他們把希特勒選上臺,然後幫著他驅趕、看守、摧殘猶太人。中國人就沒有這樣的自省意識。最重要的是首先要把它拿出來,你忘掉,將來即便是再去研究,也已經沒有細節了。這個是一種犯罪。為什麼呢?它對中國人長遠的進步有極大危害。我們這段歷史本來是通過痛苦和鮮血換來的,是一個鳳凰涅磐的機會,通過對它的研究,可以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這個文化會産生這樣的事情呢?換一種文化,文革就不可能發生。這是一個大課題,為什麼不研究而要故意地抹掉呢?我做這樣的作品才是真愛國,你要想進步,卻把這些東西全忘掉,那這個民族基本上沒有救了。我也不想説那麼多高尚的、很深的問題,比如説責任問題。首先需要把這個歷史呈現出來,給大家看,給年輕人看,儘量把它進行傳播。然後,這些問題可以再由別人進一步地做研究。我首先要做的是歷史的考據。
有人説我這只是在做檔案,但以前那些只是文字的,現在多一個人用圖像來做不是很好嗎?他記不過來啊,而且我是用形象做的,這畢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檔案。就算是檔案也沒有關係,它可以起作用,我畢竟記錄了一些別人沒有記錄的東西,所以它還是有意義的。我自己需要做這方面的東西。文革十年,我也整過自己的老師,現在做這個,也算是對自己的自省吧!我也對當代藝術進行思考,我認為如果只追求形式的藝術作品是蒼白的。現在許多所謂當代藝術作品純粹是在玩形式。
查:的確如此,因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很重要的特徵,就是樂感文化。樂感文化就是要消解苦難意識。“玩形式”不過是一種消解的方法。
徐:對對,這是挺有意思的一個看法。
查:比如我們忘記文革,包括像2009年的5·12紀念也是這樣。應當允許民間自發的紀念。這不是説我們今天才有這樣的行動,整個中國的文化和歷史的主要特徵,就是樂感文化,強調人表面上歡樂的一面。我不是説樂感就不對,但是任何文化如果只有這個的話,就有問題。
徐:對,您的這個角度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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