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時代總會使一些詞語成為“關鍵詞”,這些“關鍵詞”往往成為一個時代的表徵。當我們回憶那個時代時,也就是清理我們的記憶時,這些詞語便成了我們首先要處理的對象。每個時代的關鍵詞並不多,具體到每個人身上,關鍵詞亦多有不同。對個人關鍵詞的清理是對自我知識結構、興趣點以及人生經歷的梳理。當然,即使再個人化的關鍵詞,也和時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對作為知識分子一員的藝術家來講,他對某些關鍵詞的關注往往體現了他反思時代的能力——這個“時代”既包括某個關鍵詞曾經流行的時代,也包括時下。
對於王邁來講,他的思考和創作主要圍繞著6個關鍵詞 “科學”、“能源與國家利益”、“文化”、“意識形態與資本” 展開。這些看似宏觀的詞語在王邁的精神歷程中,有著重要的位置。王邁絕非“觀念先行”地對這些概念做圖解化處理,而是在藝術創作中把對這些詞語的個人化理解特殊化、視覺化,使其成為開啟創作的源泉。
科學
在慣常的理解中,“科學”是和“理性”、“文明”、“進步”等詞語聯繫在一起的。但在王邁的理解中,“科學”這個詞是和破除政治意識形態,強化科技意識形態相關聯的。
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倡導引進“德先生”與“賽先生”,後者便是“科學”。“科學”是19世紀、20世紀以來富國強民夢想的有力武器之一。從“師夷長技以制夷”到“洋務運動”,到“新文化運動”,到解放後的“大煉鋼鐵”,“趕超歐美”,乃至“文革”後的“四個現代化”中的“科學技術現代化”,“科學”絕非僅僅是一個學科概念,而是和國家競爭、民族優劣、意識形態高下交織在一起的。
作為70年代生人的王邁,兒童時期正處於“後文革”初期。社會轉型的歷史階段,代表“科學”的科學符號對他産生了重要影響——“星球軌道”、“地球”、“飛機”、“潛艇”等圖像成為他主要的視覺記憶。而這一時期許多神話形象,如“嫦娥奔月”、“西遊記”、“神仙妖怪”等視覺形象又融入到他的童年記憶裏。“現實”與“超現實”在他的幼年中即産生了交織。
21世紀初,王邁入住798,這是建國後建立的第一批電子儀器廠,曾為國家的航太事業做出重要貢獻。但王邁入住時,這個工廠已近乎廢棄。幾乎在同一時期,中國實現了登月,楊利偉飛天成功。這些現實中的巨大落差刺激了王邁的創作衝動。
當王邁將古老的神話傳説與科技符號融合在一起,並置在畫面上時,我們卻感受到了恐慌,産生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當昔日美好的幻象在科學的幫助下實現的時候,竟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浪漫與夢幻,變得如此冰冷,浪漫的傳説與殘酷的現實之間的界限顯得如此的脆弱。恐慌使得觀眾意識到科技帶來的雙重後果:一方面我們在科技的幫助下,實現了飛天夢,享受著科技帶來的便利,淩駕於其他生物之上;另一方面,科技的發展,也帶來了一系列可怕的後果。環境問題、氣候問題愈演愈烈,尤其在時下,這一問題的嚴重程度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預測。
對王邁來講,科技是他童年記憶的重要部分,他否認自己的“文革”經歷,不去處理政治正確、而對自己來講隔靴搔癢的革命主題。在他看來,“科學”並非那麼真誠與正義,在氣候變暖的科學論斷中,同樣潛藏著第一世界對第三世界的控制。我們已達成共識的科學結論,在他看來,可能是諸多滑稽的藉口。對童年“科學”經歷進行深入挖掘,在藝術界好像王邁是第一個。當然“第一”並非能絕對證明什麼,但從一方面説明瞭他對自己創作的真誠。
能源與國家利益
隨著科技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能源”必然成為各國爭奪的焦點,在去除“正義“、“民主”、“自由”、“人權”等偽飾面紗後,“國家利益”跳到了臺前,成為國家之間交好、戰爭的真正目的。前者如伊拉克戰爭,後者如中國對非洲的支援和開發,在王邁看來均是以能源為目的國家利益最大化的表現。
無論是處理能源問題還是國家利益問題。王邁都喜歡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考慮,這就使他與慣常結論出現了分歧。其實,以任何立場來看問題都不見得客觀,事件本身亦正亦邪,只是解説者的角度不同而已。王邁啟發了觀眾用多重角度去看待歷史與現狀,看似荒誕不經,卻暗含著更深入的思考。
2009年王邁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的作品《南海油氣專線1號》便把“國家利益”和“能源”的糾葛彰顯了出來。在官方敘事中,南海問題是領土問題,但在王邁看來,其實是能源(石油、天然氣)運輸的問題,南海是中國能源輸送的咽喉要道。而在這個咽喉部位,交織著美國以及鄰邊國家等利益體的博弈和紛爭。在《南海油氣專線1號》中,王邁把將“能源”具體化為“石油臺”,將“威脅”具體化為“鯊魚”,將“利益”具體化為“牛骨”。當石油臺轟然倒塌的時候,我想很多人都會驚悚于南海局勢的脆落。
2009年6月王邁在東站畫廊舉辦個展,他在《登石油臺》的詩中寫道,“ 少年立志奔廣寒, 可燃冰爆驚波瀾。 借問能源何處有, 宇童遙指加油站。” 借助對杜牧詩歌的改寫,套用他熟稔的神話傳説,王邁將能源紛爭的現實以奇異的方式展現在了觀眾面前。作品中包含強烈的不協調感。王邁將不同領域的概念融合在一起,經過構思和想像,把科技塑造而成的現實和源於神話、傳説、古代詩歌的遐想結合起來,形成獨特的語境,激發情緒的錯位,從而促使觀眾獲得一種似曾相識而又陌生的感受。作者以現實為基礎,將自己的視覺記憶模擬成各種動物、神獸、神仙等,採取極端誇張的手法將幻想與現實融合,展現各個“關鍵詞”的特性,造成虛實交錯的效果。
王邁作品的魅力來自於他對周圍環境的細膩觀察與把握,以及對人類生存現狀的研究。這裡已經不僅僅是象徵手法的運用,而是在“戲倣”中凸顯現實與歷史的尷尬。
文化
王邁上世紀80年代末讀高中,當時正值中國走向全球化的開端,80年的西方思想引人導致了知識爆炸,學生多沉浸于文學、哲學之中,這對王邁産生了深刻的影響。通過對中西方文化的長期浸潤和感悟,他意識到中國藝術的優勢:中國傳統藝術始終是一體的藝術,是集大成的藝術,王邁自己表述為“整體藝術”。在他看來,西方由於分科的細化,藝術也變得十分局限,而中國歷代講究文人素養,注重藝術的融會貫通,尤其在王維提出“詩化美學”以來,建構了中國獨特的“通感”經驗,中國各門類藝術的銜接達到了頂峰。
在當代藝術家不斷將自己的創作納入西方藝術體系時,王邁則更注重中國傳統文化的挖掘,將“詩書畫印”融入其作品之中。將傳統與現實銜接起來,使得他的作品中既有凝重的歷史內涵,又有犀利的批判性質和深刻的現實反省。當然,王邁所進行的古代文化嫁接絕非簡單的“挪用”,他與後者的重要區別在於:他對古代文化以及當下現實有著清醒的認識與判斷,他對古代文化的價值以及時下轉化可能性有著準確的估量。沒有這個前提,自然會陷入簡單思維與符號照搬的藝術“鬧局”。
與古代文人注重超越、遁世不同,王邁從傳統文化中體悟到的“超脫”具體化為一種冷靜,一種評判歷史和現實的不留情面。這份透徹和冷靜是從王邁的交往中能切實體驗到的,也是能從他的創作中時時感受到的。他的批判矛頭不僅指向了利欲熏心的中國當代藝術界,還有不可複製的中國現實,以及崇倡權力制衡的後冷戰國際環境。在我看來,王邁的“橫眉冷對”是曲高和寡上的遠瞻。
中國在處理如何面對西方文化這個問題上,經歷了頗多曲折。鴉片戰爭以前,清朝信奉天朝至上,唯我獨尊,因此盲目排外,閉關鎖國。鴉片戰爭打破了中國人的天朝夢,將人們從“國家富強”的幻覺中拉出來,巨大損失與民族恥辱使中國人意識到了西方文化的重要性,於是開始了西學東漸。建國以後,中國人又陷入到與意識形態盤根錯節的民族情緒之中,改革開放之後又開始迷戀西方。一百多年來,我們一直希望得到西方的認可。但是長期以來,西方一直以一種侵略的態度來看待亞非拉。王邁通過作品將這種荒誕與魔幻的狀態表現出來:中國的經濟與文化一直建立在“外來”的基礎上,學習西方文明的過程中又受著西方文明的歧視與排斥;為了吸收西方文明,又無法與中國傳統進行有效的銜接。王邁刻畫出了的中國文化的滑稽境遇,儘管有失片面,但也不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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