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瓦先生用了兩個聳人聽聞的大詞“偉大的”與“天上的”來形容中國的抽象藝術。好像世界級的藝術大師的作品也少有如此殊榮,“偉大”似乎已有足夠分量,已經為人類文明貢獻了巨大的創造力,新思想和不朽的傑作,達芬奇,米開朗基羅那樣的藝術可稱偉大的藝術吧?但作為“天上的”就更加令人費解,是否這樣的作品就如同天籟一樣具有著常人不可企及的精神力量和超凡氣質?似乎在藝術史上還少有這樣的形容,哪怕是康定斯基的抽象也是表達人類的情感和精神世界,中國的藝術最高的境界也不過是“自然”。那麼作為偉大的並且是天上的抽象究竟是什麼樣子呢?在被奧利瓦先生層出不窮的溢美之詞的覆蓋下,我們相遇的是如此寒酸的中國式抽象。
我現在大學裏所教的課正是設計基礎,設計也是我在大學時代所學的專業,傳統的設計基礎課包括平面構成,色彩構成,立體構成等等。上個世紀初期,這些就是包豪斯設計學院的基礎課程,而康定斯基,克利等一大批藝術家正在此供職。我隨便拿一幅學生的課堂作業,都比這些所謂的“偉大的天上的抽象”好。並且這些抽象畫不過是平面構成裏面最普遍,最初級,最簡單的構成方式——“重復”還有“發射”。在早期的抽象繪畫裏這種形式已經成為濫觴,在設計領域,這些形式也已經成為一種陳詞濫調。我們看下這些圖例就會一目了然。
如果是一批西方的藝術家在這個時代畫出這樣的畫,那肯定是被列為毫無價值的貨色,莫説學術價值,即使是行畫,也不會有很多人理睬,因為那色彩和形式都沒什麼新奇之處。那為什麼中國人學過來,並且生搬硬套用了水墨或油彩一畫就不一樣了,就成為了偉大的天上的抽象?難道中國人真有如此神奇的功能?很明顯,這是在用文化的差異在掩蓋藝術的真實。不是中國人畫的抽象畫的多麼好,而是因為是這些抽像是中國人畫的,並且中國人的思維是和西方不一樣的,因為中國有太極,那麼這些中國人畫的抽象畫就被賦予了中國的精神和文化意義,正是這些文化的意義使這些蒼白的繪畫具有了無與倫比的意義。
由此看來畫的怎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畫的。並且不管這些藝術家是否了解禪道,也不管禪道是否主宰過他們的藝術精神,哪怕僅僅是為了製作而製作,這些繪畫也與禪道脫不開關係。而這些繪畫在未産生之前就已經具有了禪道的意境,因為這些畫是中國人畫的,而在概念裏,中國人都是精通玄學的。中國人都是追求平淡的,內斂的,寧靜的,不張揚的,平和的,與自然和平共處的。其實自古以來能夠達到一種超脫澄明境界的都是少數的人,即使是身居佛門的人,能夠參悟到那種至高境界的也是寥寥。何況藝人。所以東方學的幻象始終橫亙在中西文化之間,而東方式的自戀也在助長著自我的文化沒落和迷狂。
在這些作品裏面我沒有看到奧利瓦所説的時間性,如果繪畫的時間性僅僅是指一個藝術家勞動的過程,並且因此確認了這些抽象的觀念性,那是非常低級的,因為每一件作品都有這樣的性質,就是都是勞作的過程,一個偽作者的作品也是勞動過程。時間性我只有在那些書寫性極強的作品中看到,比如中國的書法,還有某些表現性極強的繪畫。它具有一次性,不可重復性。而我們看到的中國式抽象恰恰是沒有時間性的,因為在那裏藝術家已經降低為一個建築工人,他們只是重復著一個動作,把磚頭一塊一塊的摞起來的工作。如果藝術家讓自己降低為工人,可以不用大腦,只用手來作畫,並美其名曰表達一種觀念,並把這個不用大腦的活的産物稱作偉大的藝術,那我覺得沒有什麼比農民插秧更藝術的啦。
那讓我們回望一下藝術的歷史,看看什麼是真正的抽象藝術。抽象源於俄國,是作為對學院派作為統治地位的現狀的一種革命式反叛。它是“非客觀性”的和“非描述性”的,主題被作為附屬的部分以便強調其造型或者表現手段。康定斯基是第一位抽象畫家,但在他之前,抽象繪畫已存在了,維爾德和其他一些畫家的作品就已經沒有主題了。20世紀的抽象有兩個側翼:一是康定斯基德抽象表現主義,一是馬列維奇的幾何抽象。這兩翼都是是俄國人確立的,並且兩個人都試圖表現一種精神上的幻象,這與俄羅斯的民族文化與宗教信仰有關係。也就是説,我們把西方的抽象簡單的理解為是單純的為形式而形式是存在誤區的,藝術從來都不曾與它後面的精神相分離,也就是抽象並非沒有觀念,並非沒用承載內容與意義,只是它所承載的是更加純粹和神秘的體驗和追求,那是用具體的形象所無法表達和涵蓋的,因而會出現抽象,抽象與具象或者意象,都沒有孰優孰劣,都是為了表達所選擇的途徑和方法,人與世界具有複雜和多樣性,那是用一種方式無法表達完全的,所以藝術會出現如此多樣的形式,其實具象與非具象一直是並行在藝術發展的脈絡中的,只不過在某個階段和時期它更佔優勢而已。我們經常出現的問題就是把他們對立起來,這是東西方共同存在的問題,還有內容與形式,精神與媒介,從來沒有脫離開內容的形式,也沒有失去精神的媒介,觀念,思想,意義從來都不曾與藝術形式分離,即使為藝術而藝術為形式而形式的藝術,它都是有一個所指,有一個思維的場域。為什麼克萊因畫的那塊藍色就與油漆工畫的那塊藍色不同,就因為克萊因是用那塊藍色觸摸神靈,他是拜火教的信徒,那顏色,在他的手中,於是具有了神性,因而那藍色會把你深深吸引。再看蒙德里安的直角,橫線,豎線,簡化的純色與黑白,組成的對立均衡,通過“對立的等式”去尋求統一性,來表現他在人類和宇宙裏所感覺到的高度神秘。所以精神與形式的一體性還有總體性特徵都不能成為中國抽象的特殊之處,因為這是抽象的共同特徵。或者是藝術的共同特徵。
以康定斯基為線索的抽象,強調的是表現性,筆觸感,運動與力,強調身體和精神在整個繪畫過程中的主導作用,這樣的方式直接導致的是充滿生機的,具有活力的主觀的,具有張力的,人性的,質感豐富的畫面。馬列維奇所引導的恰恰是,結構性的,客觀的,冷靜的,強調靜態和空間分割的抽象風格,前者成為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始祖,後者則開啟色場繪畫與造型畫布,包括硬邊還有光效繪畫。在表現技法上前者更注重筆觸與肌理,後者則更多的運用平涂的方法以表現內在的空間結構。前者注重抒情與揮寫,後者注重分析與構成。當然還有企圖融合兩種傾向的風格但都沒有這兩者的影響深遠。在上個世紀60到70年代,抽象主義得到了空前的發展,但更具影響力的還是康定斯基到波洛克抽象表現主義的一脈,而幾何抽象慢慢融入設計與裝飾,被更多的運用於實用藝術,比如建築與産品還有有廣告業。現在幾何抽象被更加廣泛的運用於現代科技,設計軟體與商業。在整個繪畫史上,表現性一直是一股主導的力量,從倫伯郎,莫奈,梵谷,蒙克,蒙德里安,波洛克,德庫寧,到巴塞利茲,弗洛伊德,從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印象主義,表現主義,抽象表現主義,到新表現主義,甚至是古典繪畫,對於用筆的追求就從來沒有停止過。正是那些筆觸,與筆觸一體的手感産生了顫動的力量,藝術家的精神與藝術的品質也都永恒的凝固在那一筆一觸之間。那是運動,那是力量,那是自由的抒發,那時激情的流瀉,那是生命感和時間性。
很多年中國的藝術家都在學裏希特,都在學他的平和虛,但等裏希特的原作在中國美術館展覽時,中國的藝術家呆住了,原來裏希特的畫上都是筆觸,基低做的是如此豐富,手上的技藝是如此嫺熟。我常用這個作為奚落中國畫家的笑談,但不免有些蒼涼感。許多中國藝術家的問題恰恰是繪畫的基本原理還沒有明白就開始動筆,往往畫了許多年。連一個最基礎的問題都沒有解決。繪畫有它的優勢和局限,有它自身的自律性與內在的規定性,畫是用筆畫,首先一個畫家要面對的就是解決用筆與筆觸的問題,然後才是形與色,在然後才是內容與風格。我們的畫家的問題恰恰就在於先從題材開始,並且從來沒有注意過怎樣使用那支筆。這也是中國的當下繪畫總是起不來的原因,其實是繪畫語言沒有解決。這也是我説中國式抽像是一種病的原因。
中國作為東方藝術的崛起,其實錯過了一次機會,那就是上個世紀60年代,正是美國抽象表現主義興起的時代,那時日本首先敏感到這樣的一個契機,於是把書法推向了書法的最後形式——抽象。墨象派,已經把書法推向了現代主義的極致。井上有一的作品在我看來可以稱為偉大的。他的精神本質依託也是禪,但是狂禪,由此産生的卻是及富現代感的作品,他是找到了水墨,書寫,抽象性與禪宗精神的高度結合。我們看看他的作品,他的對時間感和空間感的把握,已經精煉到了極致,他是真正的進入了高度的理性後的自由的藝術境界。那筆線的豐富的質感,力量,氣勢還有速度,那對正負形,黑白空間的分割都是常人所不可企及的。
因為日本把書法進行了現代主義的改造,並且是順應著風行世界的抽象表現主義的思潮,因此,日本現代派書法確立了一種地位,這可以被視為將民族文化世界化的一個典型的範例。中國錯過了那樣一個機會,因為那時中國正在進行一場文化的革命。等十年之後,打開國門的時候,也就是85開始,中國的藝術才開始覺醒,但已經晚了,就好像一場世界性的視覺的宴會已經結束,中國人才剛入場。剩下的只有殘羹冷炙還有對那成為過去時的盛況的猜想,連回憶都沒有,因為沒有經歷,也就無從回憶。只是憑藉這對過去種種思潮的仰慕和嚮往,憑著從印刷材料上得到的零星印象,於是就有了我們現在為之自豪的85思潮。但是我們看到一種尷尬,就是來不及也跟不上,拾人牙慧,但心又不甘,卻又無奈。
看看我們的現代書法根本沒有超出日本現代派書法的框架,現代水墨無論如何都登不了臺面,其實不是沒有一點可能性,但由於浮躁和魯莽,已經使中國人無法再靜下心來做任何事情。這種心態完全暴露在我們的作品裏面。由於理解上的淺薄,所以只用小小的聰明剽竊一眼,再用上中國本土的水墨材料,創新就出來了,而我們的理論家專門負責給這些粗製濫造的藝術貼上標簽,用來向外欺騙西方人 ,向內嚇唬本國人,向外輸出的是中國文化是外國人不懂的,向內虎諞的是西方的抽象形式,這是中國人所不知的。我們看看自85以來的水墨抽象,把肌理理解為最弱智的揉搓法,(劉國松,石果,張羽都是在用這種方法,)把構成理解為最簡單的重復與與發射。這就是中國式抽象。如果這些藝術可以代表中國21世紀的藝術,那中國的藝術已經接近死亡了。
中國的抽象藝術,同時受到表現性抽象和幾何抽象的影響,但作為表現性的抽象,所缺少的正是筆觸,運動和力,精神的東西是依靠這些傳達和體現的,如果拋開了這些本質的作為語言本體的東西,精神是無處寄放的。我們把井上有一還有波洛克的作品與中國的表現性抽象進行一下較就會明白差距在哪。
如果按照“念珠與筆觸”的理解,那寧靜的就像和尚唸經一樣的重復用筆是體現了一種禪的意境,我想那也太誤解禪宗了。禪宗的寧靜不是用呆板無力的筆觸能夠表達的,也不是用重復的動作來證道的,禪宗是一種開悟,一種覺知,一種與萬物一體,不生不滅的精神體驗。恰恰是要率性而為,去掉任何雕飾與做作,才可通此道。另有高名璐先生為這些中國抽象冠以“極多主義”,豈知,這種命名是非常拙劣的,看到“極多主義”馬上大家會想到西方的“極少主義”,就像中國有部電視劇《中國式離婚》,熱播後就出來《中國式結婚》,據説還要拍《中國式再婚》。高先生的製造學術概念用詞的方法與此如出一轍。如果不深入藝術的本質和分析它的語言,包括它品質,價值還有貢獻,只是一味的牽強附會,那麼只能使中國的藝術裹足不前。不知這種中國習氣如何傳染給了奧利瓦,這位我曾經尊敬過的優秀策展人,在他的關於中國抽象的文章中,除去他對這些劣質的抽象作品的附會和聯想,我沒有看到任何有價值的分析,和對作品的深入理解。一直以來我都對中國的藝術評論和藝術理論研究表示失落,原本還寄希望於別國,但我此時感到,其實沒有什麼可以令我期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