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方藝術為基本模式的當代藝術已經全球化,與此相應的則是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藝術體系,這包括各種資本和體制規模的美術館、基金會和國際雙年展,以及著名的畫廊業。這個體系保證了當代藝術不會再如十九世紀末那樣埋沒像梵谷這樣的藝術天才。但是,這個體系卻産生了另外一個問題,即它正在使當代藝術製造一種“高級的平庸”。
在過去十年的世界各地的著名美術館及其重要的大型國際年度展,如威尼斯雙年展、卡塞爾文獻展以及亞洲的光州三年展、橫濱三年展,正在普遍出現一種“高級的平庸”的當代藝術。這種“高級的平庸”藝術有這樣一些特徵:每個作品都體現出這個藝術家的藝術史知識受過系統的教育,他們沉醉於一種個人良好的自我感覺,語言形式在製作上訓練有素,要麼是新媒體技術非常精良,要麼是觀念藝術和抽象藝術非常細膩簡潔,要麼是現成品的“貧窮”風格,看似隨便實則是經過精心安排。
在二十年前,能夠達到這種創作水準的藝術家不是太多,現在則能在全球每個洲哪怕是在非洲、中國都能找出一大批藝術家,他們都非常熟悉觀念藝術、波普藝術、新媒體藝術、貧窮藝術、新表現主義、抽象藝術的各種語言,近二十年大部分當代藝術的形式都是這些藝術形式的元素組合,看不出有任何創新之處。
當代藝術的産生,其出發點是對過去時代藝術的價值觀和語言形式進行一種批判。現在大部分當代藝術的批判性已經消失,只剩下越來越“私人化”的自我表達,對社會、政治和公共性的批判越來越少,至多是一種中産階級的無關痛癢的諷刺。二戰以來的先鋒派形式如觀念藝術、波普藝術都已經變成一種流行的“設計化”的語言模式,它變成了一種類似繪畫雕塑的寫實主義技巧可以在學院中傳授的“技法”。
當代藝術中的不錯的藝術因此成了一種有“前衛教養”的藝術,在世界各大著名的雙年展上,找不到最好的最震撼人心的藝術品,也找不到最“不好”的藝術,所有的當代藝術都很不錯,每個藝術家都訓練有素,“前衛藝術”語言成為了每個藝術家的新學院派“技巧”,每個藝術家對形式和題材的選擇都很有“感覺”。但是很難再找到類似梵谷這樣有宗教激情的藝術家,波伊斯這樣的批判性的知識分子藝術家,或者培根這樣的“骯髒”美學的藝術家。現在“骯髒”的美學也成為了一種“新唯美主義”。
當代藝術近二十年處於停滯狀態和“平庸化”,其原因還是在於人類的社會模式及其關於人的看法沒有根本突破。藝術在二十世紀的每一次突破都跟兩次大戰帶來的人類社會和文化的價值觀的深刻變化有關的,藝術的價值觀來自這個時代的政治和社會變動,藝術的形式創造也吸收了每個時代由於科技、經濟和城市變革産生的新視覺經驗。
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衝突已經告一段落,全球大部分國家的社會模式都採用了在資本主義經濟模式上吸收社會主義的福利制度,關於社會模式在近二十年沒有提出新的觀念,其核心是讓“資本控制國家”,還是“國家控制資本”,中國也走到了這樣一個十字路口,即如何使用資本主義又能控制資本主義,中産階級社會變成人類的一個理想模式,但中産階級文化沒有變革的活力。
當代藝術家作為一個遍佈全球各洲的數量在不斷增大的群體,其生活方式、美學和價值觀實際上正在中産階級化。這得益於藝術體系的“資本化”。藝術市場及其展示體系都是以資本為基礎的,尤其是美術館、藝術基金會及其各種國際的雙年展和大型年度展,在過去二十年已形成了一個當代藝術的金融支援體系,這個體系可以保證一個數量龐大的藝術群體得到藝術資本的庇護。即使金融危機使大量的中産階級及其底層人群經濟上不夠穩定,但是當代藝術中的成功者卻能夠輕易獲得財富,一些市場銷售不好的“前衛藝術”,也能夠得到基金會以及國際雙年展體系的資本支援,在世界各地參加各種“旅遊節”化的國際雙年展或三年展。這實際上使當代藝術中的一部分傑出者或成功者加入了資本和富人王國。
二十世紀後期,藝術的一個重大變化是藝術品及其市場體系的“金融化”。藝術品成為一種金融衍生工具,藝術甚至是“前衛藝術”的創作在很大程度可以成為一種小批量的訂單生産,就像全球富有者的奢侈品訂單一樣,只不過它不是鑽石和黃金裝飾品,而是具有著名藝術家風格或符號特徵的“前衛”作品。
藝術體系的資本化、藝術品的金融衍生産品化、覆蓋各大洲的“旅遊節”化的各種國際展覽體系,以及當代藝術家的中産階級化,使得當代藝術産生“高級的平庸”的現象,藝術重新為全球的少數新貴階層服務,只不過這些“新貴”不是封建領主,而是掌握資本的金融和企業的“新貴”。在人類找不到更好的社會模式前,引領社會變化的金融和企業“新貴族”決定了藝術的價值觀。“前衛藝術”取代了歐洲的巴洛克藝術或者中國宮廷的繪畫趣味,成為一種新的“貴族”時尚。
藝術的本質是關於人的基本概念,但人的基本概念在啟蒙主義之後沒有大的變化。西方社會近二十年對人的“概念”理解主要是在大眾文化領域,如好萊塢的半人半機器的“生化機械人”,以及半人半妖的形象的“人魔”,這些關於人的概念並未像從啟蒙主義到馬克思主義那樣對“人”的解放有新的定義,像馬修·巴尼的“人魔”以及好萊塢科幻電影《駭客帝國》,都不是在一種社會解放意義上的人的定義,而是集中在一種高科技以及人體基因等人的技術觀念的一些變異特徵。
亞洲關於人的概念正在走向一種極端虛無主義的大都市社會中的“私人”,如日本村上春樹的小説、荒木經惟的攝影。在這種“私文學”、“私攝影”中,已經徹底拋棄了啟蒙主義以來賦予“個人”的一切特徵,比如歷史意識、觀念、社會責任、他人、知識分子的批判性、烏托邦及其創造性,人們只關心及表現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注重跟自己親近過的一切事情,一切抽象的、烏托邦的、社會性的乃至間接的經驗都不再被關心。
從啟蒙主義的“個人”到全球資本主義都市下的“私人”,這一轉變體現出這個時代人們內心的不確定感,只有直接與己有關的才是真實可靠的。這種“私人化”也越來越成為當代藝術表達的普遍趨勢。當代藝術及其藝術家似乎暫時失去了對世界生存模式及其“人”的解放的想像力和信心,而只是流於被時代潮流“侵入”後的私人領域的自我記述,當代藝術就跟私人日記一樣。中國的年輕一代的藝術現在也越來越“私人化”,年輕一代的藝術家覺得一切自我和社會的快速變化,都沒有一個新的世界觀和關於“人”的概念可以去判斷和解釋,他們能把握的是“私人”領域的記憶和表現。
當代藝術的未來需要一種關於新的“人類”定義,這不是一種對都市中産階級的現實狀態的描述,而是關於“人”的解放的新定義。在馬克思主義關於無産階級解放的概念之後,人類社會再沒有提出過關於“人”的解放的新概念。西方的現代美術館以及亞洲等地以此為模式的各種新興美術館,都按照西方定義的二十世紀藝術史來安排美術館的收藏和展示結構,即所有關於“人”的左翼和右翼的藝術都不是二十世紀藝術史的主線,真正的藝術史主線是沒有“人”的形式主義和概念藝術,從抽象藝術、立體主義、未來主義、構成主義到極簡主義、觀念藝術。在抽離掉關於“人”的解放和社會變革的價值觀表達後,形式主義藝術實際上演變為一種裝飾藝術或藝術設計,當代藝術的各種重要的國際藝術展覽都充滿著這類“裝飾化”、“設計化”的形式主義的觀念藝術、裝置藝術和新媒體藝術。
當然,關於人的“解放”和社會變革不是回歸馬克思主義的無産階級社會或修正的社會主義。在越來越孤獨化的“私人”和社會主義之間,人們需要重新強調“社群”意識及其與他人至少構成一個相對鬆散的共同體的重要性。這個“社群”意識及“散漫”的共同體不是一種教會、政治社團或公司等體制性的團體,而是一個相對於“私人”和組織化的機構之間的公民交流形態,比如網際網路上的QQ群,網路就某一事件出現的專門臨時性網站,臨時的聲援性或抗議性的電子簽名徵集。
中國由於快速的全球化和市場資本主義擴張,底層社會的民間抗議、對政治腐敗和房地産開發商對市民住宅的強行拆遷的報道和網路聲援、對持不同政見者的網路簽名支援、對被禁止的新聞資訊的網路傳播,以及對公民社會和民主建設的訴求也正不斷出現在網路社會中,這實際上體現出一種新的“社群”意識及公民社會形態。社群意識和公民社會的中下層精神的表達近十年也不斷出現在中國的當代藝術中,表現在各種當代藝術的形式,比如紀錄片、攝影、繪畫、Video、裝置藝術。這些都是屬於借用了二戰後的各種“前衛藝術”形式,由於這些藝術的關於社會和人的模式尚處於認識的模糊狀態,因此還沒有從其所表達的社群意識和公民社會新形態自身産生自己的形式。
這些關於社群意識和公民社會的新形態的當代藝術,並不是一種二十世紀具有社會主義意識的左翼藝術或現實主義藝術,因為藝術家並沒有將自己置於俯瞰一切的掌握真理的知識分子立場。現實主義或左翼藝術家認為自己的藝術能改造社會,但目前的“社群藝術”或“公民訴求”的藝術並非具有社會主義運動時期那種明確的世界觀和關於“人”的解放的烏托邦定義,相反一切還處在一種模糊的意識狀態。他們只是以“個人”的方式參與社群和公民群體的對話,並將當代藝術作為一種媒體進行“意見”表達和轉播。南韓也有類似的社群藝術,2007年的光州雙年展有一個週邊展,將很多藝術家小組放在一個底層商業市場,與小業主和購物的底層市民共處並藝術對話。
當代藝術中的社群意識及其公民社會的新形態,目前並無明確的概念和價值觀表述,但它的出現打破了全球化日益集中的媒體傳播和大企業對社會生活及流行時尚的壟斷,中國在大眾媒體、時尚和社會生活上表現出一種國家、跨國公司和新興富人階層的全面壟斷,但即使在美國等民主國家,隨著全球化、高科技和消費資本主義,公民社團及其社群意識也在不斷受到消弱,每一個人直接受到大公司、CNN電視直播、好萊塢和NBA籃球賽以及城市自動銀行、地鐵、高速公路、網路社會的直接影響,人們不再需要通過社團來獲得個人的生存機會和“自由”,但個人直接與資本主義體系的“聯網”致使解放意識越來越淡漠,“私人”意識越來越凸現。
電子經驗及其社群形態在全球資本主義時代是密不可分的。當代藝術的未來也涉及到電子圖像的經驗對視覺形式的創造可能性,如同二十世紀初霓虹燈、飛機和城市摩天大樓改變了人類對光線、速度和空間視野的經驗,二十世紀中期電視、錄影機、廣告和明星文化改變了人類對電子和流行影像的圖像經驗,因而推動了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藝術。網路社會和三維虛擬技術、無處不在的電子螢幕、電子遊戲以及日新月異的電腦産品,這種電子圖像的新經驗也必將改變當代藝術未來的視覺觀念,並帶來藝術語言的新變化。
任何時代的新藝術都是最古老核心價值觀的重新闡述以及最新的視覺經驗的吸收的結合,關於人類的社會進步和“人”的解放需要重新闡述,而不是每一個人沉溺于“私人”領域;關於電子經驗和公民社會的新“社群”意識將成為未來藝術創造的一種新的特徵被吸收,這個潛在趨勢正在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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