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當我們簡單地移植“話語”及意識形態所指的時候,有沒有對其原初的生長背景本身作一檢討和反省呢?事實上,它有一個很重要的社會歷史背景,即六、七十年代以來左翼文化在西方學院內的興起。左翼關於平等的訴求決定了只要是邊緣的、底層的、弱勢的、草根的、片段的就是政治正確的,而所有中心的、精英的、上層的、整體的就是政治不正確的。從此,這一背景迫使許多知識分子不得不選擇偽裝,不得不選擇這一所謂的政治正確立場。而我們的“移植”與“挪用”,不僅意味著這是一種學術範式的盲從,也潛在著一種東方主義的認同與自覺。
問題還在於,如果説在西方這樣一種抵抗與反向運動具有一定積極的建設性意義的話,那麼,對於當代中國而言,雖然其不乏民主政治意義上的反精英主義所指,但是其在反思之前,已經失卻了對中國精英和底層本身的反省,也就是説,對什麼是真正的精英、什麼是真正的底層缺乏清醒的認知。其實,所謂的“精英”指的是一種品味,一種教養,而不是指有錢、有權。這意味著,今日之中國精英更多是偽精英。同樣,這裡所謂的底層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弱勢群體,毋寧説是被這些偽精英綁架了的偽底層。所謂底層的反抗與獨立不是源自自身,而是源自偽精英的操縱。如此看來,這樣的“話語”及“話語權”自覺還有多少意義呢?!或許這不乏獲得所謂的與國際接軌的可能,但更多也還只是簡單地表明自己的一種廉價的反西方中心主義的立場而已。
去話語化:從主體的彌散到主體的解放
當代藝術批評為什麼失語?有學者認為,中國當代藝術就是一筐爛番茄,不過其中有20%是好的。當代藝術批評的責任之一就是將這20%挑出來。然而,現實是今日之當代藝術批評非但不能將這20%挑出來,反而更要為另外80%辯護。與其説這是基於政治正確的考量,不如説是基於自我現實利益的選擇。因為一旦只剩下20%,也就意味著批評家自身出場的機會就少了,可獲取的利益也是大打折扣,甚至生存都會成為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説,不是當代藝術批評要失語,而是當代藝術批評不得不失語。對此,上一代(50、60後)個別批評家也不乏真誠,就像其中有位所説的,“中國現代化進程以後,越來越多的(美術專業)畢業生沒有出路,而且不斷地擴招,大量流落在社會上,聚集在像北京的宋莊、索家村、酒廠、環鐵,上海的莫幹山,南京的幕府山等地。藝術家聚到一個地方就是一潭死水,我在乎能不能把這潭水搞活。但這是個人完不成的,必須與地方政府合作,我現在在做這樣的事情。”
如果説上一代批評家更多糾纏于生存、利益與政治的考量的話,那麼,新一代(70、80後)批評家則在此基礎上,無疑更側重藝術“話語”及其權力的分析。如果説前者是被資本、體制所綁架——不管是正向的順服,還是反向的抵抗——的話,那麼,後者不僅有被資本與體制綁架的可能,且更多已經被意識形態及後現代“話語”所綁架。對於前者而言,批評主體是被資本與體制規訓,對於後者而言,批評主體則是被“話語”及其虛無主義所消解。特別是後者,表面上看似肯定了主體,但實質上則是去主體化的,表面上看似進入了對象,但實質上卻是一種放棄自我擔負的策略。事實證明,“話語”及其權力的自覺消解了本質主義,已然將主體彌散開來,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其肯定了主體,反之,其消解了主體並導致了虛無主義。如果説“話語”自覺背景下還有主體性建構的可能的話,那麼它本質上則是一種去主體的主體。如果説當代藝術是一種反本質主義存在的話,那麼這並不意味著批評同樣也是反本質主義,有時候或許恰恰相反,應作為一種本質主義而存在。因此,若要實現主體的解放,只有去話語化、去權力化、去意識形態化。只有這樣,方能將當代藝術批評紮根于歷史與現實中,而不是簡單地陷入話語的遊戲當中。
問題在於,在“話語權”瀰漫現實、後現代統馭一切的今天,我們怎樣才能實現主體的真正解放呢?
黑格爾早就告訴我們,作為一種思想實踐的當代藝術批評儘管是一個意識過程,但歸根還須回到自我意識,回到主體自身,而不能僅只停留在對於對象的簡單拆解及其感性過程中。易言之,當代藝術批評主體及其主體性事實上正是其自我意識的現實表徵。只有到了自我意識,才意味著我們進入了真理自家的王國。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竊以為,作為一種個體意識行為,特別是作為一種批判行為,當代藝術批評固然不乏反抗秩序的可能,甚或説,反抗秩序本身就是這一意識行為本身。但事實是,我們在反抗秩序的過程中又不得不依附於秩序本身。同樣,自由對抗理性,也對抗法律和倫常,但是訴諸於真理的自由及其主體又不得不依附於理性與法律,又不得不走向倫常。韋伯的深刻就在於他洞見了現代性及其理性限制這一悖論,殊不知,這早已被黑格爾所覺悟。看上去,黑格爾顯得更為高明,其並未將其僅只停留在現代性反思這一層面,而是置於人類普世的生存及世界進程本身這一根本向度上。誠如他所説的:“惟有通過個體性的揚棄,世界進程的本體或自在仿佛才有它自在自地進入實際存在的行動餘地。”顯然,這樣的一種立足已然遠遠超越了通常意義上的當代藝術批評本身,但毫無疑問,也只有在如此高的價值支點上,當代藝術批評方有真正肯定自我的生命,真正實現主體的解放,真正走向主體的自由及植根于歷史與現實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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