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出了一本書,叫《中國不高興》,網上媒體為此沸沸颺颺。有批評説這是民族主義傾向,也有一片叫好者。此書談中國的問題,貶洋奴傾向,很大膽,很犀利,很獨到。此書讓我想到我2006年12月在上海美術館的一次演講:《我們是否應該按人家的哭笑模式去笑去哭:中國當代藝術面臨的若干問題》。我這個演講主題就是中國應有自己的藝術標準。我這種説法倒與今天《中國不高興》的想法不謀而合,高興不高興屬於情感問題,情感表達屬於藝術的範疇,所以從藝術的角度講也有意思。
一百多年來,中國人基本沒有自主的藝術標準。二十世紀初隨著西方文化的涌入,“五四”運動的影響,美術界也流行外國的標準。世紀初開始對日本藝術感興趣,接著就是歐洲藝術(主要是法國)的標準;上世紀50年代以後,又崇尚蘇俄藝術的標準;而每本藝術概論的書中,來自歐洲的“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標準,更佔有絕對崇高的位置;至於80年代以後,以美國為代表的“當代藝術”標準則籠罩中國的天下,弄得全中國都在討論“現代性”、“當代性”。筆者前述演講,就是有感於此而在相關主題討論會上的感嘆。我當時就曾設想到,面對從上到下強大的西化勢力,理論的討論是無濟於事的,“只有當中國的經濟高度發達,綜合國力相當的強盛,來自西方的誘惑力度為中國自己愈來愈強大的經濟、政治力量所抵消,中國人的民族自信心在此基礎上真正確立,中國的當代藝術才可能真正出現。”
2009年的形勢變化真就太大了!文藝界異口同聲地都在關注中國形象、中國標準、中國文藝的自主性問題,這是中國作為一個大國正在重新崛起時的一種自然的反映。中國人開始在學習做一個大國的國民了,長期落後挨打形成的自卑的意識在弱化,民族自尊心自信心在加強。衛星繞月,造航母,造大飛機,在金融風暴中保持8%的增長率,“20G”上受追捧,都是中國文藝此種自主思潮的時代背景。
國家強大了,國民心態在逐漸地變自信了,民族文藝的自主標準問題自然就會提出來。這是從政治角度的一種自然的反映。其實,依我來看,不論國家強大與否,民族文藝都應該有自己的標準。這是從藝術自身特質角度來看的。
中國這一百多年來之所以把藝術的自主標準死死地定在一個又一個的外來藝術上,表面上看,是追逐強國或強勢文化,骨子裏是一個社會進化論的理論問題。因為照這種被認為科學地歸納了人類社會演變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人類社會,不論是哪一個民族哪一個國家,都得按照上述規律去走。這個規律是分成階段的,發展在前面階段的社會就比發展在後面階段的社會“先進”,這是一種線性發展的模式,階段劃分的前後關係是先進與否的關鍵。所以,信奉此“規律”的中國人對“前衛”、“現代”、“後現代”、“後後現代”、“後後後現代”(這是筆者見過的術語)、“當代”特別在乎。前面談到的從日本到美國的藝術標準,也就因為它們較之中國更“現代”、更“後現代”和更“當代”,因此也更先進。
但這種按歷史進化論得出的結論卻違反了藝術的一個常識:即藝術是藝術家在現實世界中各種主觀體驗的表達。古今中外的藝術概莫能外。具體時空不同,主體經驗條件不同,各自體驗不同,表達方式也自然不同。因此,評價藝術的標準就不能是以國家政治經濟的“強勢”與否,或所在的社會“階段”的先進與否作為文化藝術優劣的標準。而只能是就藝術傳達的思想感情觀念的價值及其傳達的方式自身作出評價,亦即藝術作品在體現現實感悟的思想、感情、觀念方面的時代性、深刻性、獨特性與典型性,在表現這些主觀因素時的準確性、生動性、獨特性、豐富性等因素的價值。當然,在藝術創作中,不論是主觀因素或是傳達方式,還有其傳統繼承、對外借鑒諸多因素,但不論怎樣,立足於特定時空的自我體驗及其特定傳達,是藝術價值和評判標準的最根本的基礎。
明乎此,則可明白從來就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的藝術標準。你除了把法國藝術美國藝術乃至紐約藝術當成普世藝術,還能到哪去找普世的藝術呢?普世性只能是從各國藝術中抽取出的某些共同的性質,但藝術史從來沒有一件能超越國家與民族的普世藝術品。這是哲學上一般與個別的範疇關係。所以,時代與時代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的藝術,不具備先進落後之可比性。明乎此,也才可以知道原始藝術與古典藝術、現代藝術之間不具可比性,中國藝術與歐洲藝術、美國藝術之間也不具可比性。原始藝術——例如半坡藝術——之所以在今天還有不可取代的價值,就因為在原始藝術——例如半坡藝術之人面含魚彩陶盆——獨特而不可取代的物化形態中,凝聚著數千上萬年前那些遠古人類的獨特而不可取代之信仰、觀念、情感。我們顯然不能愚蠢地認為這些原始藝術古拙粗樸的型制與技藝,不如今天任何一個精美細膩的瓷器——例如今天景德鎮生産的任何一件瓷器——有價值。同樣的道理,那種把中國藝術與美國藝術相比較認為落後,或認為中國人應該以美國藝術為標準為楷模方能先進的做法,都是同樣愚蠢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國維才説,“一代有一代的文藝。”儘管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國度的藝術也有良莠不齊可以比較的情況,例如在《蒙娜尼莎》與今天中國藝術品市場上某幅“菜畫”之間,今天二三流的山水畫家與清代諸如石濤、龔賢之間,仍會有藝術品質優劣之巨大區別,但這與從社會進化之先進與否角度去比較是完全不同的。
我認為,中國自己的藝術標準從原則上講應該具備如下一些特徵:
1、中國的藝術標準當然應該強調反映現實。只有深刻而典型地反映真正中國當代的現實,深刻而典型地反映當代現實中的情感體驗,現實中的精神觀念及種種中國自己的現實問題的藝術,才是中國應有的藝術。而不是把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美國西方的博物館、展覽、畫商和評委,滿足他們對中國藝術的需要。
2、對此種當代中國體驗的傳達方式應當是中國式的,而不應該是、或主要不應該是如“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或“波普”、“裝置”、“行為”、“觀念”一系列西方人早已規定好的藝術模式。一如西方人制訂好詞牌,而中國人只配填詞一般。這些模式是西方人從其傳統影響與現實需要出發而創造的屬於其自己文化系統的産物,中國之藝術樣式同樣應當根據我們自己的傳統影響與現實表達需要而自主創造。中國的藝術當然應當與美國或西方的“當代藝術”有著一望而知的重大的體系性差別。
3、中國自己的藝術樣式應當主要從中國自身傳統中生出,但也要有著與傳統的一望而知的聯繫與區別。對傳統的繼承與借鑒,應注意研究傳統的本質與表像,守其所當守,變其所當變,以適應對當代精神的表達。這種源自傳統的樣式變化可以有革命性的大變亦可有非革命性的演進。當然,對傳統的重復與模倣永遠都是不對的,這是一種坐吃山空的不孝子的搞法。
4、我們當然也應當學習與借鑒包括美國與西方在內的各國藝術,但這種學習與借鑒必須是立足於中國社會中國文化藝術根基的一種自主選擇與學習;同時,這種借鑒與學習應當是在立足中國立場上的自主創造的輔助與補充。不能把以西方現當代藝術為模式和標準的模倣與自主選擇借鑒相混淆。
5、我們當然應當加強國際交流,但這絕對不應成為中國當代藝術創作的目的,而只應是藝術創作的附加功能,是一種精神情感領域中互通有無落落大方的平等交流,而不是弱勢對強勢、小國對大國、窮國對富國、邊緣對主流的奴化、諂媚、服從、歸順與“接軌”。尤其要嚴格注意把這種屬於各民族精神情感産物的藝術交流與國際經濟貿易交流如參加“WTO”中的做法相混淆。民族之間、藝術家個體之間的精神與情感,怎麼可能如 “WTO”之規定一樣有共同的標準必須遵守!怎麼可能因國家不夠富就要求國民喜怒哀樂必須與美國人的一樣,並訴之於美國式表達的藝術模式呢?因此,既然這種交流就在於互通有無,那麼,在這種交流中,堅持中國自己的民族的標準就十分重要了。過去那種為討好西方而百般迎合其標準的做法再也不能繼續了。
6、中國的藝術標準不應該由誰來人為地設計,而應是由無數的中國藝術家立足於中國的當代生活與當代體驗,立足於對傳統的獨特感受與研究,加上對外的學習與借鑒,在自主創造基礎上自然形成其思潮、特徵、流派及其標準。因此,在今天,藝術的多樣性、獨特性、個性與豐富性,使今天的藝術標準愈加複雜而多變,因此,確立藝術的基本原則比之規定具體準確的標準更有現實意義和可操作性。
總之,在中國作為大國重新崛起之時,大家來討論藝術的民族自主的標準實在是件大好事,一百多年了,死死盯著洋人去行事的中國人,從未認真想到過自己。(注)我們差不多一直跟著洋人們的情感模式在作藝術。我們仰人鼻息的時間太長了,現在是到了中國也可以高興可以不高興且可以自主表達的時候了。
註釋:中國人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時有一個“中國本位文化”的自主復興階段,可惜時間太短。筆者有《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畫壇的國學思潮》之專論,發表在《文藝研究》2005年第12期,可參考。
(注:藝術中國所發表文章僅代表原作者觀點,並不代表藝術中國觀點和立場,也不代表藝術中國的價值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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