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在眾多的藝術史寫作中被抹去的群落。包括我主編的《中國當代藝術生態》(天津大學出版社2008年)一書,雖然收錄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出現的圓明園、東村等藝術群落,甚至也把這些群落解散以後轉移到宋莊、濱河小區等地的整個過程記錄在案了,但對於清華北門這個藝術群落,卻沒有露一點蛛絲馬跡。這又是為什麼呢?原因很簡單,它在歷史的興衰起伏中存留的時間太短。作為圓明園畫家村解散之後,部分藝術家因為沒有更好的去處,而臨時棲身於此的轉机站,清華北門形成一個藝術群落,維持的時間不到一年,只能算是暫時現象。所以,時過境遷以後,幾乎很少有人再提及那段往事了。對於“盲流”藝術家群體而言,這當然是一個很正常的現象,尤其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再加上戶籍制度的監管,打一槍換個地方早已是家常便飯。所以,不會有什麼人在那無休無止的遷徙中,把暫時的棲身之處當成自己的精神家園的。然而,清華北門卻不一樣,這不僅因為當時在那裏聚集了一幫志同道合的人,更因為這些人自打那裏“浸泡”過之後,大都在未來的歲月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標。因此,回過頭去尋找清華北門的思想蹤跡就非常有必要,尤其是對於曾經在那裏居住過的我,更是義不容辭。
那麼,清華北門的藝術群落是如何形成的呢?源頭還要從圓明園畫家村説起,得把時間的指鐘撥回到1995年。那一年的新春,並沒有什麼反常,但對於圓明園的畫家們來説,卻少了昔日的憧憬,因為早就聽説圓明園畫家村將要被取締的消息,正在一步步得到證實。陰雲就是這樣子瀰漫過來,籠罩了廢墟上綻放的春意。年前,方力鈞、岳敏君、楊少斌、王音等條件充裕一點的藝術家已經陸續搬走了,而像我們這些狀況差一些的藝術家沒有什麼從容的選擇,也就只能抱著一絲僥倖去期待命運的轉機了。然而,時不與我,圓明園畫家村將遭取締的消息終於還是得到了確認,最後通諜是夏末發出來的,規定十月之前必須搬走,否則就採取強制措施。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圓明園似乎又回到了當年慈禧們卷鋪蓋的狀態,處在了風雨飄搖之中。接下來的一幕幕可謂是慘不忍睹:一批一批的藝術家開始被收容,一批一批的藝術家開始遭遣送……餘下的大多數雖然屬於倖存者,但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有三個可選擇的去處:一個選擇是跟大部隊撤入通縣(即今通州宋莊);另一個選擇是隨部分藝術家轉入東壩河(即今望京對面);還有一個選擇是與伊靈等少數幾個人退到更遠的香山。這三個去處雖然提供了三種絕處逢生的可能,但我還是挪不動腳窩,因為留戀圓明園,更因為囊中羞澀。正當我猶豫不決之時,我的一個同鄉遊湘雲伸出了援助之手,他答應以他開的公司名義保護我和劉彥等幾個藝術家,並承諾給我們一定的經濟支援。遊湘雲此義舉無異於雪中送炭,給了我死灰複燃的希望。於是,我與劉彥等人為之慶祝了一番之後,便改頭換面以公司職員的名義遷入了清華北門一帶。
清華北門有一個夾在清華大學宿舍樓之間的小村莊,過去曾有一些清華的學子在這一帶租房,但跟圓明園畫家村亳無關係,唯一能夠攀點近親的只有詩人俞心焦,那時他就在圓明園與清華園兩地活動,尤其和劉彥交往甚密。我們去清華北門,應該説俞心焦是一個索引。事實上,俞心焦在詩壇博得詩名,主要是與清華有關,在我們到來之前,他的詩已經在清華園一帶具有了廣泛影響。我至今還能通篇背誦他1990年創作于清華園的《墓誌銘》一詩,早在圓明園那些個饑寒交迫的日子裏,我們就經常用不同口音來朗讀,幾乎都快拿它來充饑了:
在我的祖國
只有你還沒有讀過我的詩
只有你未曾愛過我
當你知道我葬身何處
請選擇最美麗的春天
走最光明的道路
來向我認錯
這一天要下的雨
請改日再下
這一天還未開放的紫雲英
請它們提前開放
在我陽光萬丈的祖國
月亮千里的祖國
燈火家家戶戶的祖國
只有你還沒讀過我的詩
只有你未曾愛過我
你是我光明祖國唯一的陰影
你要向藍天認錯
向白雲認錯
向青山綠水認錯
最後向我認錯
最後説要是心焦還活著
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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