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吳大羽老師
晚10時,樓下急呼電報,上海來的噩耗:吳大羽先生於元旦逝世。讀罷,徹夜難眠。
我想起了魯迅筆底的孤獨者,孤獨者與孤獨者未必相似,但吳大羽確是孤獨者。
30年代,當我們在國立杭州藝專上學時,吳大羽教授是同學們最崇拜的對象。他的畫風潑辣、色彩強烈、性格孤傲、不合時宜。當時林風眠、潘天壽及蔡威廉等老師都潛心治藝,不問人際關係。吳大羽更是陶醉在自己的藝術世界裏,不諳世故,每論及當時庸俗學院派或粗製濫造的作風時,疾惡如仇,尖銳批評中點名道姓一無顧慮。他自己早期深受塞尚影響,從他的《井》(井邊吸水的人們)、《藤椅中的女孩》及一些風景畫中可看到其明顯的姻親。大幅構圖表現岳飛奉召班師,百姓們圍住岳飛的坐騎祈求留下抗金,從構圖到色彩,此圖顯然受了特拉克洛亞《十字軍東征君士坦丁堡》之啟示。我們在杭州藝專陳列館讀這些作品時,自己還很幼稚,一味的愛,尚無分析能力。今天這些大幅作品連同印刷品都已無存,只能在朦朧中懷念!但大羽師深邃的智慧和敏銳的感覺貫穿在其終生的作品中。解放後的極“左”思潮中,他躲進小樓成一統,畫風更近畢加索,或揚棄形之約束,遊心於色。近數年來則更鍾情于抽象抒情,揮寫自如。確乎,他的作品不多,但在不多的作品中卻透露了他漫長歲月中對藝事之不斷思索,不斷自我否定,不斷尋找自我,非不知老之已至,蝴蝶夢醒又何處。前幾年美術月刊發表他一幅抽象作品,畫被印倒,別人向他道歉,他説從月球上看下來,便無所謂正倒。
以林風眠為首的杭州藝專強調3年預科打下堅實的素描基礎,同時對西方現代藝術持開放態度,吳大羽教授是全校最鮮明的旗幟,在他的影響下,同學們都崇拜印象派以後的西方諸流派,雖然不無某些盲目性,但確乎從中啟發了年輕人美感的心靈,重視識別藝術的美醜與真偽。但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中,在官方的壓力下,西方現代藝術不可能在中國傳播。杭州藝專是現代派的“堡壘”?“象牙塔”?“防空洞”?抗日戰爭開始,杭州淪陷,學校在顛沛流離中內遷,林風眠不久也離任。滕固任校長,學校遷至昆明開課。大羽師後也到了昆明,但學校不聘他了,我和朱德群、閔希文等從杭州來的同*名向滕校長請求續聘吳大羽,滕固堅決不同意。這時期,我們經常到大羽師的寓所聽他談藝術,請他看我們的作品,他思路敏捷,處處著意于啟發,感情極易激動,我們永遠被他感染,被他吸引。但他並非總激動,更多情況下倒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沉默。學校為避轟炸遷至呈貢鄉間上課,便沒有機會再去請教大羽師,已記不清他何時離昆明繞道返上海了,只知他走前曾訪問過大理,留下一句對大理的印象:詩意重於畫意。
學校又遷至四川青木關,由呂鳳子接任校長,我們又向呂校長請求聘請吳大羽,當時大羽師已定居上海。呂鳳子很重視藝術的特獨風格,自己又不介入西畫界的派系之爭,慨然允諾。我於是立即與大羽師不斷通訊,竭力促其成行。大羽師感於我們這群青年學子的熱忱與渴望,不顧旅途之迂迴艱難,居然答應入川執教,只是説恐有愧馮婦之識。旅費也匯去了,但終因道路險阻而難啟程,退回了旅費。此後我們書信往返,前後收到過他十余封長信,每封信都用毛筆寫在白紙上,倔強的字跡,行列間構圖疏密如畫,密密的字總寫滿五六頁甚至*頁之多,內容全部都是談藝見解,這批珍貴的老師手跡珍藏數十年後毀於“*”。如今尚能背誦其中部分語句:“美在天上,有如雲朵,落人心目,一經剪裁,著根成藝”;“美醜之間,時乖千里,時決一繩”;“新舊之際無怨頌,唯真與偽為大敵”;“賊人者常是師,信人亦足以自誤”;“不習或不認真習,或不得其道而習者,均無可幸至”……我們當時仍一意鍾情西方現代派,戀念杭州的學風,除卻巫山不是雲,不滿意眼下一些保守教師的教學,大羽師的信中多半針對這些問題而闡明藝術之真諦。而他自己,這時期開始潛心讀陶淵明,隻身遨遊哲學宇宙中去了。
日本投降後,我到巴黎留學,又與大羽師通過幾次信,我談到在巴黎學習的欣喜,並寄了他一本畢加索的新作,他説很喜愛這自主不馴的異動,便留在手頭了,並稱我“已是巴黎市中子民”而為之高興,因當時出國十分不易。後來我開始對巴黎的許多浮淺藝術風氣感到不滿,寫信對大羽師説,許多作品只不過是一些影子,他回信説:影子的發現是有利於眼目的。再後來,我為返國與否而徬徨,向他吐露心底的大苦惱,並一再提到魯迅予我的烙印。其時他又一度回杭州執教,對我的去留似乎並未參與意見,但説:我在打掃門庭,等待有一日,新型英雄的歸來!
我終於回到了北京,但完全不是新型英雄的姿勢,倒是在中央美術學院被作為形式主義堡壘的批判對象。大羽師的處境自然也不會好,我們中斷了聯繫。1956年我到紹興寫生,返京時特意到上海停留看望大羽師,出示我的寫生作品。雖然談了很久,他並沒有太多評論我的作品,也沒有出示他自己的作品,及中午,我邀他一同到附近飯店便飯,他並未推辭,但吃得非常非常之少。臨別時,他突然問我:你是黨員了吧?我説不是。
此後,我每過上海,總去拜訪他,但他談的全是哲學,也許是佛學吧,我不太理解。作為一位極有才華、個性極強的藝術家,我感到他完全沒有發揮他的能量。我總想探尋稟賦穎異的大羽師與廣大人民的距離與隔閡的根由,探尋西方現代藝術與中國土壤相適應的條件。枯死的苗令人哀傷,而不相理解或誤會更製造了無數悲劇。由於許多客觀和主觀的因素吧,使吳大羽成為孤獨者,他給我的信中訴説過:長耘于空漠。他的一生是一篇沉痛的悲劇。
其實,20天前我正在上海參加中國油畫展的評選,工作量大,時間緊,我仍想擠時間去探望大羽師,但聽説他在病中,已不能説話,怕他激動,家人希望不打擾他。不去也好,倔強的老師是不願學生見到他的傾倒的,他説過他是永遠不死去的。
載《中國美術報》1988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