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筆底的社戲是江南農村的歡慶節日,男女老少都去看戲。看戲,我們家鄉都説去看戲,到北京後,才知行內人不説看戲,説聽戲。既看,又聽,中國戲曲是視覺和聽覺綜合藝術的典範。花錢買了票,觀眾希望獲得最豐富的享受,演員為爭取“上帝”青睞,使出渾身解數,如今不少歌唱者或“歌星”,便邊唱邊扭,更加上雜色布景,閃爍燈光,似乎以多多益善來報償高票價。
不同品種藝術的出色綜合是極艱巨的工作,比真正天作之合的婚姻更難得,而同床異夢的怨偶倒比比皆是。同樣,詩、書、畫綜合的所謂三絕作品當是鳳毛麟角,不易舉出最典型的突出例子來,而互相遮醜或相互糟蹋的失敗教訓反被人云亦云地不斷歌頌。經過長期的創造與提煉,不少優秀戲曲劇目中造型美與唱腔美結合得真是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確是發揮了彼此的精粹。在演出過程的每一時空,或以唱腔為主,或以造型(舉手、投足、舞蹈及武打)為主,相互襯托,合二為一,舞臺上永遠保持完美的整體效果。如果是成本連續劇,不能場場都是高潮,於是過場間往往出來一個小丑道白,這種精到巧妙的處理,使我聯想到繪畫長卷,長卷中高潮與高潮間的過渡是最見作者水準的考驗,平庸之作至此都不了了之。
我看戲,也聽戲,對崑曲、京劇及黃梅戲等唱腔很喜愛。雖完全是外行,但外行有外行自己的感受,聽到遊園驚夢的唱詞:“春如線”,以線來表達春意,十分貼切,唱腔悠揚的線之抽象正吻合抽象繪畫的追求,我自己好幾幅以線造型的作品都標題“春如線”。看戲,我于中學習、印證了不少藝術規律。優秀戲曲劇目中形與色的搭配、組合、構成是無可挑剔的傑出手法。大膽運用了最鮮艷的彩色,同時以大塊黑、白、灰來控制:白鬍子、黑鬍子、灰鬍子、白水袖……每一齣戲的每一場面,畫面構圖總是非常完整,你不能往裏添加任何多餘的形象或色彩。《玉堂春》三堂會審、《武家坡》一素一彩、《徐策跑城》獨家演出,都是高度洗練的精品,該刪的都已刪去,不容畫蛇添足。所以傳統戲曲刪去布景,因角色自身的形和色已完美無缺,須排斥布景的干擾,同時,布景愈具象,愈破壞舞臺空間的無限感。這也仿佛是毋須塗抹天地的傳統繪畫。蕭何追韓信一跤摔倒,在空曠的舞臺上,周信芳猛然摔倒後高翹起的那一條腿令人驚心動魄,不許可任何布景什物來減弱這突出的形象感受。然而如今演傳統劇目往往增添眼花繚亂的布景,甚至將臉譜放大當做背景,觀眾到哪去尋找演員?演員在這“現代型”的舞臺布景中顯得不倫不類。繪畫並非都不須背景,背景的作用決不次於前景,都隸屬於整體結構。同理,演員、劇情與背景共建舞臺效果的整體。劇本變,角色變,背景便須變,而且不得不變。藝術的綜合,綜合藝術,決不是加法,是什麼法?這個法啊,實在不簡單!
80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