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去巴黎,看到許多東西。當然有一些追求新的東西,探索得很有意思,不成熟,可以引起別人去發展,但空虛的東西還是大量的。總的一點,感到他們生活源泉比較貧乏。當然在大洋樓裏吃、喝、拉、撒也是生活,但藝術畢竟要接近自然、民間生活才能更動人。
在巴黎的老同學問我:如果你當年不回去也留在這裡的話,你大約也像這裡某某名家一樣,你滿意不滿意?我覺得,我在國內三十年是實的,具體的。如果不回來,這一假定是虛的,一虛一實本來無法比較,但我的同學替我在那裏實踐了,兩個都是實的了。比較一下,願不願意回來,我還是説:願意回來。儘管回來我住的是破房子,有時也想罵街,但從藝術本質上講,我還是要回來。這次去西安看了那些漢唐的雕塑,我想哭,哭的原因在哪呢?為什麼要哭?是驕傲、自卑、委屈……很難説。女排得了冠軍,要哭,老得冠軍就不哭了。哭是因為受了委屈,不是不行,而是行。在我們自己的民族中可以創作出了不起的東西。但我還是主張要開放。要去看,看了有好處,儘管這中間有中了毒的,有投降了的,讓他們去好了,有的投降了一些時候要回來的。我也中過毒,也投降過,後來就不投降了。真要投降的,我們這麼多人,投降幾個不稀奇,真要搞出東西來非得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場上,要現代化、民族化。
我佩服傅雷的藝術修養,有中國知識分子的那種骨氣。他對西洋的東西了解得非常深入,但民族的立場又站得很穩。他給兒子的信中有一段談到黃賓虹的畫:遠看具象,很細;近看粗筆頭,很抽象,這是很高明的。他對中國畫的發展提了幾點:一,要東方西方結合,中西繪畫現在是走到一條道路上來了。二,畫國畫的要寫生,要學西方。三,不要局限一種畫種,畫種要擴展。
我同意傅雷當年的觀點。要現代化必須吸收西方,要雜交品種。魯迅説,要拿來主義,買個彩色電視拿來容易,藝術要拿來不容易。首先要懂,不懂拿不來優點,很可能拿來缺點。有個笑話:美國舞蹈家鄧肯女士開玩笑給肖伯納寫了一封信説:“如果我們倆結婚,生個孩子腦子像你那樣智慧,外表像我一樣美貌多好。”肖伯納説:“不行啊,如果外貌像我,腦子像你,怎麼辦呢?”有的孩子吸取父母雙方的優點,有的卻吸取父母雙方的缺點。藝術上的交接成活率也不那麼容易。很可能是吸取了雙方的缺點。
最後,舉一個例子,作為個人藝術的偏見來結束這篇講話。我認為郎世寧①那種所謂吸收,從他藝術總的方面來説,剛好就是比喻中肖伯納反對的和鄧肯生下來的一個醜八怪。
載《山西美術》。吳冠中先生於1982年4月22日應中國美術家協會山西分會、太原市工人文化宮之邀,作題為“對繪畫語言的探討”學術報告。王秦生根據錄音整理。
郎世寧,義大利人,天主教耶穌會修士、畫家、1715年來華傳教,旋任清室宮廷畫家。作畫參酌中西畫法,注意透視明暗,刻畫細緻,注重寫實,而止于形似,格調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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