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油畫與水墨之間的互相移植
每種工具與材料都有它的特點及局限性,沒有盡善盡美的,不論是素描、油畫、丙烯、水彩、壓克力、水粉、水墨、紙、絹、布、三合板、黑板(當時農村用),各種材料都不同,各有各的優點。我的作品中,油畫、水墨以寫生居多,當然水墨寫生困難得多,因此有時就依實際狀況需要,從油畫移植到水墨,油畫表現失敗,不適合油畫工具,就改以水墨來表現。有一次,我去廈門寫生,廈門有許多大榕樹,很好看,我帶了很大的油畫布一早就去了。廈門一個美術學校的老師聽説我要去寫生,很興奮,他也一早就跟我去,並且跟了一幫人去看我畫畫,像表演一樣,我心裏很彆扭,但他們很幫忙,我也不好意思,我很想畫好,但畫了一整天,結果卻畫得非常難看,很丟臉,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榕樹的基本結構是線,尤其他有很多氣根挂下來,都是線,後面是海,是橫線,榕樹則是直線,下面有許多小塊小塊,是鼓浪嶼的房子,所以整個對象的基本結構是直線、橫線、曲線和小塊,因此我用油畫來表現非常失敗。回到家很傷心喪氣,就把它擱在一邊。兩年後,再把這張畫拿出來,忽然發現我錯了,我應該用線,用水墨,因為它的特點不是油畫所能表現的。於是,我就用水墨來畫,果然比油畫成功,比較能表達當時的感受。還有一次,我畫江南的房子,那些來留學的外國人都講究色彩,像法國南方的風景紅房頂啊綠樹啊,中國江南的房子黑黑灰灰的,你只能油畫。我就不信,那些白墻黑瓦,銀灰的水,我想把江南的美畫出來,於是我就移植水墨,那些銀灰色淡淡的調子用水墨來表現就成功了。所以我的水墨銀灰調子,是從江南的油畫移植過來的。
另外,我也畫過玉龍山(雲南的雪山),山下的古城、麗江,黑黑的城,白白的山,我也用油畫畫,也用水墨畫;北方的黃河,黃黃的土,用油畫表現它比較單純、單調,到底油畫合適或水墨合適,要表現空曠、浩邈,油畫怎麼畫空曠,水墨怎麼畫空曠,否則就變成空洞,這類的嘗試一直不斷,每個題材都反覆地去推敲,不管賣得掉或賣不掉,完全不考慮商品問題。如一些老墻,剝落了,掉了土,裏面的結構露出來了,長了草、長了小野花,同時上面還爬了些藤,這種景象我分別用油畫、水墨畫了很多(墻上秋色),用不同的工具互相嘗試,互相移植。中國畫家有心在探索這類問題的有不少,如朱德群,用比較濕的油畫,表現透明感,像是顏色透在水裏面,企圖將中國的韻味與西方的造型相融在一起,全世界的中國畫家,應該朝此方向探討。同樣這個問題,外國人可能也在找,然而,我想他們找的條件應該不如我們,因為我們懂他們的東西相對地比他們懂我們的東西多,這是我們有利的條件,我們知彼多一點,他們知彼少一點,這是互相競爭,你搶我的,我搶你的,看誰搶得好,我覺得這是比較重要的問題。
當年油畫寫生,畫得非常充實、飽滿,往往畫得太過、太多、太累贅。今天再翻出30年、50年前的油畫,不成功的,則有的毀掉,有的重畫,這叫“賦舊作以新腔”。最近我毀掉許多畫,毀得很痛恨。50年代我畫了一些試探性的油畫,有一組井岡山風景十幾幅,因它是政治題材,當時井岡山的博物館希望能複製一套送給他,我答應了。現在我看我的原作覺得不好,很幼稚,就把它毀了,結果聽説複製的一幅一幅賣出了,而且已經賣出好幾幅了,我看了真難為情。所以,最近把不好的作品毀掉。另有一些是雖然不成功,重新唱了腔再毀,有的本想毀的,發現新的眼光看還可以改變一下,重新增加一部分則變成了好畫,因此,這些作品可以説從80年代畫到90年代。
五、筆墨等於零
(內容見《吳冠中文叢·橫站生涯》)
吳冠中在香港中華文化促進會中心的演講稿 1992年3月14日
謝恩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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