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大畫家陳大羽先生九十歲故去,今年是他的百年誕辰祭。肉身的離去絲毫不影響他的藝術生命的搏動,何況這搏動越來越強勁,也喚起我們對他藝術力量的反覆思考。
近三十年來的前衛藝術和當代藝術使得陳大羽這樣的藝術家被傳統並且被國粹化了。這是一個無奈的悖論;因為這個悖論的基礎是與中國現代文化的自我被殖民同步同軌的。這也使得魯迅説的那句越是民族的也就越是世界的聽上去很不靠譜,並沒有被所謂強大的那種民族自豪感托住。藝評界、史論界加上藝術市場上都把傅抱石、陸儼少和陳大羽簡單地歸為“傳統”或中國書畫類,總之,他們不得不被歸入了一種古老的概念,仿佛與當下的生活形制脫節和切割了。這種劃分,姑且不論這些在宣紙上作畫的畫家如何地曾經求變如何地想靠師造化去表現他們認知的現代性,通過莫名的種種劃分手段被粗暴地切割了。我為這種表面上被讚賞而實質上被切割的局面不但是感到不解簡直是感到巨大的遺憾與恥辱。究其原因,近現代我國美術界在西方美術浪潮的絕對席捲和絕對話語的嚴重擠壓下的慌張心態是今天局面的根源所在。嚴重點説,什麼新水墨什麼新國畫都是這種心態下的名詞衍生品,而這些不知所措和無法自我定位,遑論淡定,更使今日的宣紙上的繪畫成為茍且而生的秀場,也使得相當多的我們在這個文化積累如此豐厚的土壤上反而為自己基因延綿的東西顯得羞羞答答。
陳大羽的藝術之所以讓我們在今天感到驚嘆恰是因為他把滿腹的自信融貫到他的畫、字、印和詞語裏。他的技術訓練使得他能夠早已越過以筆入畫和力透紙背的淺顯層面進而散發出他每一個動作帶來的氣場波動。陳大羽藝術的表現張力在他的同時代畫家裏尤為突出強悍,這一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繪畫技術有手隨心動的運用,二是在於他對中國宣紙繪畫這種藝術範式的完整認可。沒有對自己長期藝術工作的完整範式的信心與認可,一個藝術家是根本表現不出他的藝術精神性的。因此,即便是依照西方藝術哲學的詞語框架,陳大羽藝術的鮮活生動和人文情懷中也因為處處透露著形而上的美學追求而使得他可以作為二十世紀的一位世界性的藝術大家被我們仰慕和思考。
沒有一個藝術家不是以性格散發自己作品的氣場和血性的。像德籍裏柯、賈科梅蒂和底庫寧一樣,陳大羽與陸儼少這樣的畫家作為中國男性畫者的血氣血相在他們的作品中一覽無余,赫然傳遞出他們自身的文化承載和生活腔調。這種地域文化的血相和腔調感染他的同族當然也感染他的同類。人類不需要解釋即可因為藝術而讀懂讀通對方的神秘所在也即是每個藝術家身上的氣息血相的頻率振動;按量子物理的看法,人的身體都是成粒成波的兩個性質,那麼最新的中微子理論也更是把人的意識也就是念力提升為決定物質的大前提,繪畫的承載在前沿物理上的説理空前地紮實了,那就是:經由永遠震動著的波動磁場使得藝術作品作為物質的載體傳遞了藝術家的氣質粒子並得以與觀者通過有感應的電磁波動進行交流。不像音律,繪畫因為視網膜而活動,所以《世説新語》裏講顧長康雖然特意強調畫眼珠子的重要,但藝術家內裏腔調的表現還得在不斷的視覺琢磨中得出心念的體悟來,因為最終是通過心念使得畫面上的資訊承載能夠與他人做無言的溝通。所以“顧長康道畫: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目送歸鴻”不僅難在對動感生活場景的觀察,還流露出畫家對生活感悟的深刻寄託。
陳大羽先生對生命活力的敏感與癡愛最讓我們激動。他作畫的時候屏氣灌力,真是以一氣而呵成。他見花寫花,得魚畫魚,他不知道生活之外除了他的心動念動還有什麼理論的挾持和東方西方的參會與切割。沒有藝術哲學的人為妨礙,陳大羽的繪畫和篆刻中就少了任何的歷史負擔,而這種對繪畫意識形態人為負擔的卸除一定不是無意識的。我相信陳大羽長期對吳昌碩、諸樂三和齊白石加上石濤、八大山人和徐文長等人藝術範式的熟悉促使他對自己的時代和自己的繪畫做出過深刻甚至痛苦的思索;是因為這種長期的思索和繪畫生活中的時期節點帶來了他對自身藝術面貌的全面判斷。他的判斷把他放回到五味雜陳鮮活生動的生命活動中,他沒有一年一秋脫離他的生活感悟;我們今天接受的正是這樣的足量資訊。
名演員梅麗爾 斯特裏普去年底在北京接受《三聯生活週刊》訪談時説:“當下社會的每個人好像都有點憤世嫉俗,大家很容易就不喜歡這個人瞧不起那個人,很容易就失去耐心;那我就盡力使自己不要也成為一個憤世嫉俗的挑剔的人吧。事實上,反而是人們的善良、缺點、美麗、潛在的邪惡對我有吸引力;每個人的內在是包羅萬象的,我喜歡思考這些事兒。”陳大羽很像齊白石的地方還有他的幽默感以及對生活苦澀的淡然。他的蒼勁與狂放的筆觸不都是因為快樂,也有很多鬱悶和對邪惡的憤恨使他的繪畫看上去恣肆放浪。陳大羽又是能克制的。他治印藝術中的博大天地通過朱文白文的預定約束達到嚴謹構成中有邏輯的突破。這都是他作為技術上至臻成熟的藝術家保持住的內心的明白與清醒。
陳大羽藝術的時空穿透力可以説服我們把過去談得太多的民族問題、傳統繼承問題和與什麼西方交匯這些問題放一放了。從另外一個宇宙空間看這些問題可能連“偽問題”這樣的結論也沒有必要去費心得出。我們對於陳大羽繪畫、書法和篆刻藝術的正常肯定與理性評價與我們這個時代的心態漸漸地對接了。文化的狀態可以是多重疊加和多元同存的。中國人畫出這種有所延綿未曾斷裂的藝術是再正常不過的。不願意看到陳大羽這樣的偉大藝術家是“世界性的”是我們自己的心病在作怪,而不是任由任何的主義倡導者和畫史家去妄下結論的。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這些古句的作者已不可考,而陳大羽先生也已作古十年以上。生命的在世長度確實無法和任何一塊陳大羽過手的石頭相比,但是石頭有氣場血相,人的藝術也可以經由紛繁五色流散著的全息圖像代為傳輸出不滅的生命密碼。李霖燦先生説:人類的精神都在乞求向上的高舉……藝術家展示了他的超越,由日常的形態中塑造出一種神聖的光輝(《天雨流芳》,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我感謝韓寧寧兄去年春天十分細緻地為我展現陳大羽先生的眾多作品,作為繪畫後學的我自知可以從陳大羽這樣的藝術家的一生裏感悟出太多的教益。我仔細閱讀了理論家、弟子和家人談陳大羽藝術的文字或談話錄,大家講得最多的是他的筆墨、師承和生活軼事。我因為在西方國家生活了很多年,所以我總忘不了在西方看黃賓虹、齊白石、傅抱石這樣的藝術家的一個遙遠視角。二十年前的一個大雪冬日我在紐約上州的斯基德摩爾學院做一個講座時遇上了這個學院美術館的黃賓虹展;我激賞批評家對黃賓虹和塞尚繪畫做的比較研究。他們確實以平和的心態試圖去正常看待(如果不用糾結的“打通”二字的話)黃賓虹與保羅 塞尚的各自繪畫氣息和生活痕跡。這樣的體驗近些年越來越多了,在北京看義大利藝術的第二天可能就在紫禁城裏找到意念與筆法都互相穿越的中國同道。陳大羽的藝術也被冰島和南非的藝術家,今天或2083,反覆地品讀著。
量子力學的哲學糾纏對我們過日子的人來説不可能不被忽視。但是,有大思想家派頭的物理學家們往往願意靠近藝術,他們極願意從藝術家的工作狀態和思維方式上找到視角的借鑒。隔空共振、非彼非此、亦是亦非的物理疊式狀態早在藝術家那裏研究完了。測不準呢,其實應該叫“非決定態”現在才被冠以“概率雲”的名義被肯定了下來;以前在古典物理範圍內不能想像的異想天開靈魂出竅般的科學哲學也早已是被藝術家敲開了大門的靈動王國。紐約長島石溪大學的哲學系主任寫了部書追問世界上的各種尺度問題(World in the Balance by Robert P. Crease,2011,W. W. Norton & Company):多少多長?多遠多快?我們怎麼算我們靠什麼量?從秦嬴政時代到今天的手機生活,我們的很多概念被顛覆了很多回。不變的是對世界觀察角度的永遠豐富,不變的是心力意念總在把我們的想像推向更複雜的空間維度。陳大羽的藝術與任何地球上的智慧藝術家一樣,我們只是通過有限數量的公雞,鯰魚,牡丹和枇杷去做出一個心理性的美學尺度,剩下的“測度”會成為無數後人很願意幹的快樂行為。
倪軍
2012年2月,北京-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