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山
前不久,老友來訪,不免談論一些藝術方面的事,不料老友有心將我們的隨意談話錄了音,並整理成文,我看了一遍,雖然了無新意,多是些老生常談,但有的問題還是具有針對性。正好《當代美術家》雜誌約稿,於是我徵求了老友的意見,把我們的談話加以修改和節選,發表出來,以供讀者參考和批評。
友:我注意到,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批評家大多變成了活動家,變成了被人詬病的“趕場子”的人,他們出現在各種熱鬧的利益場所,做一些與身份無關的事情。作為批評家,你覺得這現象正常嗎?
李小山(以下簡稱“李”):正常和不正常是以某個標準來衡量,這個標準是什麼?説實話,我無法確立它。批評家變成活動家,到處趕場子,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做什麼呢?假如他們呆在書齋裏辛辛苦苦寫文章,讀者在哪?假如他們的苦思冥想只是自娛自樂,誰肯堅持?這裡,我不得不用黑格爾那個歷史主義的宿命命題來做擋箭牌: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麼説吧,批評家的好時光已經不復存在,批評家的發言權雖在但無人理會……
友:你指的好時光怎麼理解?
李:若干年前——具體説,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批評家有一度是很風光、很出彩的。他們幾乎掌握著所謂的話語權,是某種價值指向的制定者,是是非得失的評判者,是貌似書寫歷史的一群思想和觀念的精英。這顯然與當時的社會狀況相一致。因為改革開放初期,社會的價值指向尚不明確,很多事物處於尚未展開的雛形之中,需要有人批判、叫喊、推動等等,給了批評家用武之地,這是曇花一現的好時光。
友:這樣的解説似乎難以服人,我倒覺得,是你們本身的問題,你不認為自己正在喪失曾經的鬥志嗎?請你不要生氣,我聽出來了,你是想把責任推到環境身上,但這是一种經不起駁斥的遁詞。如果你保持當年的銳氣,照樣可以産生一定的影響,至少能夠在眾聲喧嘩中多一種清醒的聲音。
李:是嗎?我還能産生影響?這一點我自己卻完全感受不到了。當年我年少輕狂,寫了一篇討論中國畫的文章,立即名聲大震,擱到現在,寫死了也只是一己之見……還有,現在十個老栗也當不了中國當代藝術的教父,現在的教父是金錢!不,金錢是上帝。我身邊的藝術家是最好的例證,早幾年,他們中的有的人對藝術真是虔誠,一有新構思或新想法,哪怕半夜也會激動不已跑到我這裡,拉著我談啊談,藝術像信仰一樣指引他們的生活。但最近幾年,他們再也沒有談論藝術的興趣,一絲一毫都沒有了,只熱衷對好房子好車子,説實話,我都怕見他們……這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市場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所有人,我看到極少數的人還在掙扎,企圖逃出來,但大多數已經淹到底裏,死透了。
友:這是你回避的理由嗎?
李:不是,我是厭惡,對那些骨子裏浸透利欲的人,誰來拯救?再説我也不願扮演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角色,我沒那麼高尚,也沒那個財力。
友:你還是有憤怒嘛,説明你仍然沒有忘記你的身份。
李:憤怒有兩面性,既能使人保持審視的能力,又會讓人失去理智。我記得台灣的龍應臺寫過《中國人你為什麼不會憤怒》一文,指的就是普遍的麻木和冷漠。當我們面對那些不義和骯髒,我們必須憤怒並表達自己的看法——當然啦,表達是因人而異的。正如我在台北,拜訪龍應臺,向她提到她和李敖在大陸有很多讀者時,她面露的不屑表情,扔了一句:他怎麼能和我比?我理解她的意思,一個不喜歡當眾做秀的知識分子是不會對李敖抱有好感和敬意的。
友:你這麼一説,我想到了陳丹青,有人稱他是“老憤青”。
李:前不久我在北京,有人對我談到陳丹青,口氣中充滿輕蔑。什麼“老憤青”之類。我當即反駁:別把自己的油滑當智慧,丹青的憤怒是針對什麼的?是他的一己之利?還是他有不可告人的私憤?很多人只看憤怒的形式,不關注憤怒的針對對象。當下的中國有那麼多令人無法心安的醜惡和委瑣,不該痛斥嗎?有那麼多的卑鄙和腐爛,不該揭露嗎?我想特別強調,越是有名望的人就越應該擺正自己的姿態,別把自己放在與醜惡現象狼狽為奸的位置,或者故意裝聾作啞,成為讓權勢擺布的木偶。我在一些場合,批評過楊振寧現象,我的大意是,憑楊振寧那麼高的社會地位,人們賦予了他那麼多的榮譽,他為社會和道義承擔了什麼?我並不要求他像前蘇聯的薩哈羅夫那樣絕對化,但至少應該説出一些對體制、對社會現象的獨立的見解。楊振寧一會兒為中國傳統大唱讚歌,一會兒説中國的大學對中國的貢獻比美國的大學對美國的貢獻大,又帶了太太到處出場作秀,像娛樂明星一樣。我稱之為“楊振寧現象”,是要表達,我們社會的許多名流太油滑,太懂得自保,特別是身在文化界、思想界的那些名家們,把他們的言論仔細檢索一遍,就會明顯地發覺,他們太缺乏責任心了,任何事情和現象都不會讓他們憤怒起來,玩小聰明到頭來只能自己的形象抹黑。實際上,稍有自知之明的人都明瞭,靠我們最近的幾個老人,如錢鐘書、張岱年等等,不過是“舊時代”留下的“殘渣餘孽”,我們和我們的上代學術人物(五、六十成長起來的那一群),要學問沒學問,要思想沒思想,底子差得沒法説,對中國文化的推進幾無尺寸之功,所以我自己是很沒勁的。我不斷嘗試著多讀點書,多深入思考些問題,但力不從心啊,底子太差了!從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的大輪廓看,上半葉可説是群星閃耀,各界都有領軍人物,下半葉則是……
友:我覺得你稍有誇張之嫌。
李:你注意過現在那些名流的言論嗎?
友:這和他們發佈言論的渠道有關,我相信有些是言不由衷的。
李:這是事實。出版社和雜誌的頭頭只需要做好兩件事,一是牢記不能踩地雷,一是一腦子掙錢的念頭,以至爛書爛雜誌氾濫成災,最終受害的是什麼我想明眼人心裏全都清楚。我記得康得説過,你可以沉默,但不要説違心話。做幫兇也好做幫閒也好,性質是差不多的。
友:或許這叫迂迴戰,明的不能説,就打啞語,這古代文人的老法。例如總是用大談傳統辦法進行軟抵抗。
李: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體制萬能論,目前這方面的言論比較多,把西方的憲政、市場和選舉奉為唯一的良藥,體制的重要性再怎麼強調都不為過。一本書上講到錢偉長在舊清華和新清華的不同遭遇,錢先生曾感慨:蔣校長(蔣南翔)不是梅校長(梅貽琦)啊!我覺得錢先生可能回避了問題的實質。顯然,在舊清華,蔣校長恐怕當個助教都困難,而在新清華,梅校長恐怕只能做個勤雜工,這是他們兩個人背後的體制在起作用,是按體制要求來錄用以及淘汰誰誰的;但憲政、市場和選舉是萬能的嗎?説得遠了,省略不談亦可。二是文化自大論,為中國古代的輝煌文化大唱讚歌,其實是典型的阿Q心態。什麼黃帝紀元,什麼穿漢服,什麼回歸傳統等等。我弄不明白,會有這麼多腦子進水的人在瞎起鬨。你想想,假如現在滿街走著穿漢服的人,那不是一群群的小丑麼?而假如在美國的道路上賓士著咱們中國品牌的汽車,歐洲人用著中國品牌的家電,日本人用著中國品牌的手機,情況又會是怎樣呢?這是一種設想,並非對立,我相信,文化與科技是一致的。我有比較強烈的民族情緒,希望中國人都有民族自豪感,但我不是民族主義,周樹人的弟弟説:凡民族主義必含有復古的思想在裏面。復古是死路一條。
友:你説制度決定論,有具體的指向嗎?
李:不是個別的,從上世紀新文化運動開始就有這樣的論調。實際上,沒有任何一種東西可以作為唯一的決定因素。馬克思的觀點是經濟決定論,但綜觀現實,有的國家和地區經濟再好,也沒有達到現代社會所需要的文明水準。
友:確實。
李:這裡,又可以看到批評家的作用了……
友:你對眼下的藝術界作何評價?
李:還是三句不離本行啊。我把眼下的藝術界分為兩塊,一塊是市場,一塊是學術評價。所謂的藝術界其實主要是由藝術家構成的,而處在市場經濟下的藝術家與市場又是分不開的。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在市場上表現,他們的市場指標可以當作衡量他們重要性的基礎。但是許多人對此非議不斷,認為市場斷送了藝術家的前程,摧毀了藝術家對藝術的信仰。我覺得這種看法太表面化了。什麼樣的環境、什麼樣的氛圍才適合藝術家成長呢?才是産生藝術家攀登高峰的外部條件呢?我們只能從藝術史上尋找依據,而藝術史告訴我們的恰恰又是,任何時代都可以産生它那個時代的藝術精品,都是藝術史延續的不可缺少的環節。我的意思是,不管是政治意識形態,還是市場經濟,都不可能直接破壞藝術創作,它們作為對面的力量,有時候恰恰是藝術創作需要的反作用力,在那種重壓和緊張的擠軋下迸發的力量正是藝術靈感的源泉之一。
友:你看好眼下市場上那些走紅的藝術家嗎?他們在市場上號召力與他們的學術位置相稱嗎?
李:這是一個尖銳的話題。有些朋友説我現在變了,往好裏説叫寬容,苛刻點説叫做變得圓滑。其實,一方面我不願意再扮演那種固定的角色,另一方面也確實無話可説。我指的是,那些虛火上升的藝術家是不值得談論的,也不值得用嚴肅的學術姿態去批評,那樣做,簡直是一種抬舉,因為他們是過眼雲煙……談論藝術家在市場的表現不是我的關注點,但並不證明我完全採取回避的態度。那些資質平平的藝術家屢屢創出高價,除去閱歷、官位和炒作的原因,我想不出還有別的原因。
友:譬如像范曾那樣的畫家?
李:他是一個很努力的畫家,比一般不學無術的畫家要強。但他的架子搭得太大了點,就如一個身材中等的人硬要穿一件巨人的衣服,不免處處露短。他的畫千人一面,筆墨浮淺,算不上優秀。這類畫家在中國畫壇可以數出一批,從年齡上看他們的水準比他們的上輩(如李可染、傅抱石、黃胄等人)差一大截。聽説范曾畫價很高……還有很多名不副實的畫家畫價都讓人眼花,這就是市場與學術之間的隔膜。一些畫家的畫比較通俗,又有一般人所不具備的不尋常背景,吸引了收藏者的追捧。另外有一些畫家靠圖式吃飯,如賈又福、陳平是典型的,以不變應萬變。還有像史國良這樣的炒作大師,用出家人的身份賺出鏡率加賺票子……再想想弘一法師,才真的讓人佩服。這和眼下國內很少真正的收藏家有關,收藏者大多是些盲目跟風的附庸風雅的俗人,或者是些拿畫來投機賺鈔票的人。得承認,我們處在一個混亂、無序、被無盡的慾望推著走的時代,充滿著原始的邪惡的活力,人氣極為旺盛——當然啦,話又得説回來,人們把錢花在藝術上總比花天酒地好一些吧。
友:不是有很多畫家嘗試著對傳統中國畫進行改造和創新嗎?
李:我不否認,但從實踐的結果看是不理想的。譬如,有個階段實驗水墨動靜很大,現在雖沒有完全偃旗息鼓,也差不多僅剩餘波了。我以為,對中國畫問題的探討,不應該再糾纏論説,實踐本身已經給出了答案。
友:好像你對這一塊一直抱有成見?
李:是嗎?我一想起范寬、李唐、董源、王蒙、倪雲林、八大等等,就樂意鞠躬致敬,但我不會再對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這樣做,更別説他們之後的人了。二十多年前我批評那時的中國畫壇,評點了當時舉足輕重的名家大腕,惹了一身罵名。但我從來沒有覺得錯在哪,中國畫不見起色,其標誌即在於從業人員的高度一代比一代萎縮。
友:吳冠中先生呢?
李:我寧願把吳先生的成就更多地擺在油畫創作的實踐上,而且,他是個綜合得分高的藝術家。此外,你很難再舉出其他例子……黃永玉?張仃?想想還有誰呢?目前的中國畫壇其實是荒蕪的,看起來熱鬧非凡,一年有數不清的各種展覽,拍賣也是搞得轟轟烈烈,前兩年每個省還搗鼓什麼十大畫家晉京展,現在又有雜誌評出十大畫家,實際上都是過眼雲煙。我要補充一點,我並不因此否認中國畫的未來,以上的看法只是針對當下的,因為未來還沒有呈現,所以只能是預測和期待……
友:我讀過你對當代藝術評述的書,評價似乎也不高。
李:不對。我一直認為藝術永遠是一個時代的藝術,古希臘、羅馬、文藝復興、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漢唐、宋元、明清,包括當代,各種各類的藝術成就都根基於不同的時代。當代藝術是這個時代的精神的物態,亦是國際化的産物。如果説,以往的藝術皆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原生物態,那麼,當代藝術即是國際交流的結果。正如足球、籃球等運動項目一樣,沒有人追究這些項目的原創是誰。藝術儘管帶有更多的文化歷史色彩,帶有更多的種族、人文等特質,但無論從形式上看還從觀念上看,都有一種我們時代的共性。
友:我從你的文章裏讀到有關觀點,看來你處於自我矛盾之中,一方面你把當代藝術認作是國際化的,另一方面又對中國當代藝術模倣、借鑒、挪用西方的東西感到不滿和無奈。
李:我指的是一種思想感情。創作者和受眾都是這個時代培育起來的,尤其在我們這樣的轉折的交替的岔口,中國畫的受眾的年齡與受教育的背景,與喜愛當代藝術的人的情況是有區別的。據我的經驗,大部分弄中國畫的人的素養比較單調,缺乏豐富性……我曾請一個弄中國畫的朋友(是一位名氣不小的國畫院的領導)看一個級別很高的油畫展,他竟然説,我從不看油畫展。相反,一些畫油畫或搞當代藝術的人,對傳統文化和對中國畫並不缺少了解,甚至了解得相當精深。這個事例是用以表明,藝術家如何從他的生態中吸取更多的營養,獲得更廣泛的資源並從中産生靈感。
友:我同意。如果選十個年紀在五十歲以下的當代藝術家,同樣再選十個年紀相當的中國畫家,兩者進入當代藝術史的可能性是一目了然的,估計後者沒有一個能進入。前階段我看報道,天津的李孝宣自稱,以後的美術史家如果不把他列為重要一章,將是個白癡。
李:我不知道這事,他可以自認為有重要一章嘛。我覺得,中國畫壇就像武打小説裏的那個江湖,人人爭搶天下第一,自稱大師的人可以裝好幾卡車。
友:從你以上的談話可以看出你對當代藝術的觀點有了轉變。
李:與西方不同,中國當代藝術不是內部歷史過程的必然,也就是説,不是自身節奏積累的結果,而是靠外力的推動。這樣的話,在它的雛形階段,勢必要模倣、借鑒和挪用。但經過這一必須和必然的階段,藝術家會把自己真正的切身的經驗融入到創作裏面,這時候,中國當代藝術的面貌便凸現和完整起來。從最初的老85,到後89,再到90年代末,一直延伸到當下,接力棒比較順利地傳遞下來。中國當代藝術的豐富性和特色正在展開,一些藝術家和一些重要的圖式已成為歷史記憶,成為視覺資源……當下,第一撥衝擊波過去了,第二撥尚在形成之中,但中國當代藝術展示出的可能性無疑給我們以信心。前面談到當下拜金主義的洶湧潮水對藝術的損害,這需要時間慢慢平服,藝術家以前太窮了,我們都太窮了,就普遍性而言,貧窮不能産生持久的創造力,這就需要一個過程,把扭曲的價值觀重新扭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