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秋季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辦了幾位女畫家的作品展,聶躍華老師約我去看,在這之前我曾到她的畫室看過她的部分作品,並聊起了有關藝術的話題,從材質特點到藝術路徑,從文脈師承到審美取向,從當代語境到形式創造,談吐中的聶躍華溫和而敏銳,簡括而到位。她自己説是一個情緒型的畫家,有時候心情愉快,畫面便會隨之明快輕盈,有時候陰沉不悅,畫面也會隨之凝重沉實。斯言可信,我更認為聶躍華是一位有思想的水彩畫家,她的情緒不離她的審美意識和思想,這是一個藝術家應有的狀態,感性與理性,直覺與思辨,都有,而且,恰恰好。
每一種材質都具有那種材質自身的優長,水彩自然也不例外。水彩的流淌感和透明性更具有表達生命的親和與便利,具有天然的生命表達感,而且能把生命的暢快淋漓發揮得極為充分。聶躍華似乎從一開始便發覺到水彩藝術的這個秘密,似乎她進入這個領域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色彩表現力,這個字眼被聶躍華定格在生命的深處並迅速放大,她早期的彩墨作品也許因此而只能成為一個引子,中國畫在色彩方面的不足與不盡興,乾濕之間的視覺差距給她留下了深切的感受,聶躍華轉身投入水彩世界,並且一發不可收。而那個引子則被隱匿于她的畫面深處,待來日生枝長椏。凡所經歷的都將發生作用,不在這時,便在那時,不在此處,便在彼處,或大或小,或隱或顯,聶躍華的中國畫情結在深處成就了她的具有中西融合特點的水彩藝術。因此,她的水彩畫在多重元素的對照中有著內在的平衡和統一,主觀與客觀、寫實與寫意、塑造與抒情都匯聚起來,當然,這並非説畫面缺少主線,恰恰相反,打破邊界、尋求多義性,在兩者之間把握微妙的平衡關係更能切近她生命深處的感動。於是,她把所有這些關係放置在一種日常的情境之中,因為日常最深切,最豐富,最長久。在她的水彩作品中我有著如此強烈的感受,聶躍華是一位善於營造藝術氛圍和確立藝術形式的畫家。
當藝術心靈光顧日常事物時,日常也便具有了喚醒生命感知的意義。日常被喚醒,讀者和觀者同時被喚醒。聶躍華的水彩世界是她心靈的獨白,同時是面對觀者的,是敞開的,也就是説,畫家不是營構一個小我的天地孤芳自賞,而是把客觀的美與主觀的表達、把普適性與個性作通盤的思考。在此,我們與那些日常的物象、絢麗的色彩對視著,陽光透過這些格子,確切地説是格子的秩序所傳遞出的人文氣息,理性、均勻、從容,這種秩序是畫家造境過程中所必需的組成部件,我知道聶躍華是敏感於這種氛圍的。藝術總是需要找到個人語言,並以風格的確立為終極關懷,那是確立藝術家自身的必需品。聶躍華找到了,從大學時代到執教生涯,從光華路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到雙清路的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聶躍華努力發掘著這個學院所持有的文脈與氣質,同時她也把目光投向更大的範圍,投向透納、投向弗林特,從前輩那裏獲得深層的滋養。無論是原來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還是現在的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結構意識與當代精神始終是生長于斯的畫家們的思維重點,或多或少,都以此為軸向其他方面伸展。聶躍華選擇格子,選擇陽光,選擇花,選擇藤椅等等——都內含了這些物象所具有的品格,她要在題材內容與形式語言之間形成合力,使形式與內容合二為一,並讓這種結合發揮出最大的效應,是視覺的,也是心靈和精神的。聶躍華在找到這一意象的時候,已然連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這是女性畫家特有的敏銳,在這個題材裏面,包含著她的全部世界。在這些物象的顯現或者説使這些物象具備生命的形式美感的考量中,我猜想聶躍華既有找尋的自覺,也有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的際遇,理性與感覺同樣平衡了她畫面中的結構意識與自由精神,無論中間經歷了怎樣的思考與探索,聶躍華最終是利用了光,利用了水彩的特質。在其中多層關係的把握與糅合中,她努力把各種藝術元素煥發出力量。水彩是光的藝術,畫家在光的世界發現了畫面的流動和結構,聶躍華自如地運用著,她讓一切物象消溶在這光芒之中,讓光充當一切的主宰,自然而強烈,有機又有形,光是流動的、變幻的,畫面就是流動的和變幻的,水彩與光線,這天生的一對成就了畫面的柔和、清麗、明快和自然,那水質一樣的輕快如此美好地渲染開來。秩序、結構——這些硬度的美學詞彙,融匯到了光線的不確定和無形之中,矛盾的、現實的、虛擬的、主觀的、客觀的統統包容進來,是開放的、也是私密的。
藝術家是造物者,聶躍華盡情于這光色的世界,專注于結構和光的統一與對比,那些花都經過了改造,曲中見方,不是自然形態的花束,而是“紙上之花”,因而更為熱烈和溫暖,沒有比陽光更能令人感到溫暖的,我説,她選擇陽光,是選擇了一種溫暖,是選擇了生命中最絢爛的那一部分。藝術的意蘊就藏在這盛開的光色之中。所有技法層面的問題,諸如幹畫、濕畫,控制與反控制等都自足於這光線與意象的合拍。光線的介入避免了生硬的結構切割,且把水彩材質的淋漓透亮與物象結構的硬度——這一剛一柔的對比恰當地統一起來。
聶躍華生長在江南,她似乎天然與水彩有著如此吻和的關係,那些陽光下的藤椅、格子、花朵都與江南的柔麗典雅是合拍的。她兒時深層的記憶也定然催生著她的藝術感受,在某個特定時刻喚醒她,我相信這樣的因緣巧合,也相信她的直覺來自生命深處,來自有著白墻粉瓦的光陰裏。正因為此,才強烈,才感人。聶躍華有了生命深處的這層底蘊,她還須用人文的、藝術的方式把她心中的圖騰完美地勾畫出來,她要展示藝術生命的無限美好,於是,花朵開在春季,開在夏季,色彩如此鮮艷,我常以為鮮艷的東西不容易處理,其實水彩畫是最適合表現那些接近純色的物象的,聶躍華諳熟於此並用得恰到好處。江南是細緻的,聶躍華也是細緻的,她在整體關係的觀照與把握中,不忘那些畫眼的力量。細節與物象自身的結構是統一的,物象的細節也是結構的細節,殘與整,齊與不齊,畫家把細節統一在那片紅潤和綠萃之中,它們支撐著整個結構,引導我們觀照日常生活的美好,令我們觸摸到了畫家心底隱藏的鳴器。我一向視所有的繪畫為創作者內心的旁白,而藝術效應則需要畫家與觀者的同謀。在聶躍華的水彩藝術中,流淌與端然,水彩的秉性,結構的美感,都被畫家嫺熟地運用著。讀她的作品,需要平靜的心態,這樣才能體察語言的細緻與快感,體察畫家的自由與用心,體察人與畫的合一。
聶躍華似乎總是尋求事物的兩端,執兩用中,她的另外一些作品,卻是在日常之外的。她把那些自然生命——小鳥或者不是小鳥,放置在宇宙洪荒和一種不確定的情境中,讓人聯想到生命與我們生存世界的對話,或者對照。從生命這個角度看,那也是我們的日常,我想,那一定是畫家聶躍華的日常,因為聶躍華的思想和目光總是徜徉在遠處和近處,無論遠近,都不離她的感動。
韓 朝 清華大學美術學博士
2010年冬月于有容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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